第7章 山头斜照却相迎(一)

很快,我们又回到了国子监,聚集了各家贵公子的学堂,八卦又大传的又快。

杜少仪说皇后计划筹办女学,想来找我商议。但我知道,其实她想知道的是母亲的计划。

我刚凑上去细听,杜少仪扫了我一眼,惊慌失措地一溜烟儿就跑了。

天色渐凉,我正沉迷于看连环画小书,有人说先生来了,我一抬头却看见的是常如意。

她身材和从前一样,看不出什么变化,又把自己梳妆成男子模样。

我无法直视她,心里郁结难解。借口更衣跑了出来,一个人躲在树荫隐蔽处抽泣起来,一边思念母亲,一边说着讨厌常如意。

我讨厌她占据母亲的位置。

蹲的时间久了,脚底发麻,只觉肚子愈发酸胀,身体异样不适。抹干眼泪,准备回去听课。常如意虽然讨厌,但是她授起课来还算有趣。

刚起身,就听见身后有动静,我回头看见汪纵不知道在那儿待多久了,他从树干上跳下来,喊住我,将手上的披风系在我脖子上,转身到我面前,有些羞涩难开口,道:“你...你是不是来月事了...”

“月事?”我懵圈。这...似乎在母亲留下的书上看见过,顾姨好像也讲过,忽觉体内一股异样...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披着他长长的披风不知所措。

“我送你回府?”

“大可不必吧...”我尴尬。

“那你没有月事带...”

“我知道问谁了。”说罢,我披着披风就找到了常如意。

她惊愕之间,问我是不是头一次来,叮嘱我禁忌和注意事项,并给我演示了如何使用,还拿给我一套干净的青衿。

我心里生出一点感谢,但还是讨厌她。

一切换好以后,我的大脑像是滞后了一样,对汪纵的问话来不及做任何回应。

隐约听见他问我肚子疼不疼,问我要吃什么好吃的他去买给我,要看什么连环画他去买杜少仪的....

我面无表情地转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月事的?”

他明显一时语塞,然后看着我良久,转头说:“我认识一个姑娘,去年冬天,有次下水救一位夫人,上岸时发现她腹痛难忍,无法行走,请了大夫看,说是月事,不能下河...”

“那夫人救上来了么?”

他忽然抬头惊觉什么,埋头假装随口道:“救上来了。不过那姑娘从那日起昏迷了整整两日。”

我神游回母亲去世的那日,无心问他道:“哦,你喜欢那姑娘么?”

他被我问的一愣,只是抬头看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笑。

他好像没有从前爱笑了,也变成了像父亲、二哥哥那样的大人了。

他那日被汪绍召见,下了学就赶紧要进宫。我说我自己回家,毕竟一身武功呢,别担心。

汪绍找他兴许是讨论办学堂一事。他在政治上的谋略早被锤打的远超于国子监各位同龄人。

而就在那日,我被绑架了。

绑我的人是李瘸子,我头晕目眩的从不知是哪的小黑屋醒来的时候,听见他在跟一群人大声炫耀自己如何给我府上的马吃了毒药,迷晕了顾姨,又迷晕我。

我用力想挣脱这绳索,却发现绳索上绑着细细的刀片,动一下手上直接血淋淋...

我浑身最后一丝力气留着,也不再挣扎,只求父亲早日发现我和顾姨不见了。

以为李瘸子只是想谋财,但昏沉之间听到他说我抢了他的阿芙,他就定要我偿命。我心里十分害怕,此时浑身仍然毫无力气,头晕,天旋地转...

良久,他推门进来。我佯装仍在昏迷,他重重地捏着我的脸颊左右观看,转头对其他人说:“这丫头会功夫,要不趁现在绑着,先把两条腿给废了,不然这卖出去也还能逃出来。”

几人在我面前密谋,说什么之前拐卖的那些女子,会些拳脚的一律要断腿,但还是有人恢复后一次次出逃...

忽然一个小孩一样的声音说:“李叔,光是断了腿还不行,要往她耳朵里注药、再给她喂哑药。”

我听的心砰砰地跳,不敢有反应。忽然李瘸子渐渐靠近,我微微睁眼,看见那铁锤正悬在我的膝盖上方快要落下来,我大喊一声,“爹爹救命!二哥哥救命!汪纵...娘...”紧张的时候手一用力,刀片又嵌入手腕的肉里,鲜血直流。

眼看着铁锤落下,李瘸子见我害怕忽然一阵怪笑,“哥哥?你哥哥是谁啊?”我绝望地看着胸前的骨哨。然后,咚地一声,铁锤重重落下,落在旁处...我看见一把剑回旋到外面,绕过众人,我看向执剑的人,戴着斗篷,从屋角翩然落下。

“她哥哥是我,看清楚了么?”风吹动轻纱,他的脸若隐若现。

李瘸子等人怒喝出手,刀光四起,而那少年却不慌不忙。他身形快如闪电,足下步法轻盈无声,手中折扇一挥,挡住了匕首寒光。一招一式,如同雨打芭蕉,柔中带刚,动作流畅如流水,剑未出鞘,却已让对方倒伏一片。

待他停在我面前,那群人都已倒在血泊中,我惊魂未定,药劲还没过,隔着纱,晕乎乎地我看见那张脸,道:“第二次见你。”

他替我解去了绳索,又细心将我手上的伤口处理了。我看他从怀里取出来什么金疮药、止血散、伤寒纱...

我用刚被包扎过的食指轻轻戳他胸口问:“这里面还有什么?”

抬头看他,他眉眼清冷的吓人,我拍拍脑袋,说:“还有一人...还有一人...”

“好人坏人?”

“好人...被绑了,我不知道他们藏到哪儿了。”

“这不是我的事情,刚才已经报官了。”他继续给我包扎伤口。

“那我怎么成了你的事情?”他靠我很近,我几乎要抵上他的锁骨,靠近他的肩膀,抬头撩起轻纱,轻纱落下,他惊慌片刻,又沉默半晌,待伤口处理好,起身行礼道:“皇后娘娘传奴才来,听听宋小姐打算办女学的计划。”

“不急,你随我回府,我慢慢告诉你。”我起身,腿酸脚麻,伸手给他,他恭恭敬敬地双手扶我。

我厌烦他在我面前的一切礼节,明知道无法避免,但还是忍不住道:“在我面前你只是司佚。”

然后扶着墙站了会,道:“我去找顾姨。”

他弯腰行礼,没拦着我,闪开一条路来,我走,他跟着。

刚出门口,我便浑身瘫软倒了下去,这药效果然强,直到眼皮沉沉耷拉下去。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我的卧房里。周围是父亲和汪纵。

我口干舌燥,睡的天昏地暗,烛火明灭间,汪纵见我醒了,立马趴过来:“怎么样莹莹?你终于醒了。”

父亲也凑过来,问这问那,我问:“顾姨呢?”

“估计也快醒了,请了大夫来,说下的药太重,她可能晚一点醒来。”

我舒了一口气,然后往门口看,再无旁人。便问:“司佚呢?”

“被太后的人带回去了。”汪纵说道,然后向我父亲解释:“刘思佚,跟在刘公公身边的。”

父亲有些不悦,但也只是嘱咐我:“想吃什么吩咐张管家去安排,好好歇息吧。”

父亲示意汪纵一起走,我死死拽着汪纵的衣袖,父亲无奈先离去。

“司佚怎么被太后的人带走了?”

“当场活着的人只有你与他二人,你贵为宰相之女,太后若不重罚他,如何说得过去?”

“什么道理!”我气的一股脑儿坐起来,然后收敛语气,软弱下来,拉着他的袖子道:“阿纵,你带我进宫去找他好不好?”

“哟,这声阿纵啊我得多少年没听到了。成天连名带姓地使唤我,今儿居然为了小刘公公学会求人了?”汪纵笑着起身,留了句话就往外走:“你赶快起来,我带你进宫去。”

我高兴地从床上腾地一下就起来了,披着披风就跌跌撞撞跟上去:“汪纵待我最好了!”

晚夏的夜有些凉,他与我并肩走着,与他同行我是最安心的。

他有万能的令牌,我直奔太后宫里,汪纵与小太监们宫女们打小相识,很快就问出司佚的下落——被太后下令打的皮开肉绽,扔回刘公公处了。

若非他与刘公公有几分关系,这会儿已睡到了乱葬岗。

我又去刘公公住处找,刘公公慌张出来看谁在闹事,看见了汪纵,立马狐疑道:“不知殿下这个时辰来所谓何事?”

“陪宋小姐,来答谢小刘公公。”汪纵说着,不知何时拎了东西,那提着的酒罐和礼品已经沉甸甸地递到了刘公公手上。

我跟在后面,进了屋,看见司佚正闭目休憩,光着上身,血肉模糊。

刘公公一副老父亲的神态,泪眼婆娑。

我只顾着心疼,我颤巍巍凑过去,他眼睛缓缓睁开,“你怎么来了?”

刘公公刚想上来责骂他没规矩,话说一半被汪纵拦在一边,“救命之恩,他既救过宋莹,区区礼节无所谓为。”

我看着司佚看着我,明明在笑,眼神却疏离冰冷,但是隔着我蓄在眼眶的泪水,只一眼我又停不了的心动。我真切地听见了心动的声音,他目光移开,看向汪纵,“多谢殿下,恕奴才不能起身行礼。”

汪纵笑笑,道:“你安心养伤,明日我叫徐怀棠来给你看看。”说着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从口袋里取出许多金子银子,赏给他们二人,叮嘱道:“伤筋动骨一百天,麻烦刘公公买些滋补清热之物,好生照顾我们宋小姐的恩人。”

想着司佚也要早些休息,我依依不舍告别,他一脸如释重负。

我好像在上赶着给他添麻烦。

离开后,我听见刘公公唠叨的声音,但是也未听出太多责备,更多也是心疼。

半年后,经过无数次到相府商议,李肃卿的女学正式申办。

那日,是那年第一场大雪,我跑去御璟书院和汪纵、历德贤一起隔窗赏雪。

直到司佚忽然出现在我视线。

我跑过去开门,大雪簌簌朝我吹来,我关门往外跑,听见他问祭酒:“宋莹在何处?皇后娘娘差奴才来请她。”

“在这儿!”我跑过去,脚底打滑,跐溜一下到了他跟前。

司佚回过头,睫毛上全是雪霜,微带笑意,垂眸道:“奴才奉皇后娘娘旨意请宋小姐进宫。”

“见到你很高兴。”我不由自主地说。

司佚忽然收回了笑意,祭酒在旁边诧异,然后幸亏他被傅司业喊走,留我和司佚在原地。

好开心,我见到他就好开心。我一直以为实现娘的心愿是我最想做的事,如今看来似乎不是,我并不是什么胸有大志的女子,我只想过最平常的日子,我只想每天见到司佚,每天看见他,听他说话。

但是,办女学这件事,让我可以常常见到他,我也是知足的。

“宋小姐,话已带到,奴才先告退了。”他行礼转身。

“等一下。”

他疑惑停住,等我说什么,我却什么也说不出。

他再行礼又要走,我轻轻跟在他身后。

他回头疑惑,我道:“送你上马车。”

“请小姐留步。”他看着我,一直看着我,眼神比这个冬天还要冰冷,我炙热的眼神灼烧着我的自尊。

我收回迈出去的那一步,退半步回来,立正看他。

然后双手呈上一块玉佩,道:“生辰礼。”

“你怎么……”他声音越来越低,后面的我几乎听不清了。

当然是和皇后娘娘走得近,打听的咯。

“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偏不告诉你。”我歪着脑袋把玉佩放到他掌心里,道:“若是收下了,我便听你的,就送到这儿。”

“奴才,谢宋小姐赏赐。”

他握着玉佩,说罢就转身大步往外走,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是赏赐!”我生气他的冷淡和客套。

“是礼物,是生辰礼,不是赏赐!”我追上去,委屈地看着他。

“当然,小姐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他没有感情地说,然后毕恭毕敬地行礼。

我无力地停在原地。他从我眼前消失,踏雪回宫复命。

往回走,一打眼看见走廊下,汪纵冲过人群朝我跑过来,给我披上披风,并肩在一侧走着。历德贤身子愈发不如从前,不敢着凉,曹琛拦着他冲出来。其余那群人在看热闹,不知会如何诟病我们,我才后知后觉,自己又给他带来了麻烦。

歉疚在下午女学开办庆典上愈发强烈。

太后饶有深意地提起:“宋昀,听说宋莹和小刘公公走得很近啊?”

“自然,皇后娘娘新办女学,这半年来是常来往,宫中也人尽皆知。”父亲面不改色。

“只是怕是宋昀你还不知道吧?”太后看戏似地打量着我父亲,父亲略有疑惑,转而淡然抬头:“太后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太后眼神别样地扫了我一眼,笑说:“宋莹倒是个情深意重的,将你宋府价值连城不见天光的宝贝都送人呢。”

我忽然惊觉太后的煽风点火,看向父亲,他脸上闪过一丝愤怒,旋即安然,平静,然后笑着回太后的话:“太后娘娘说笑了,臣府上哪儿来价值连城的宝贝。若是真有,爱女送人又何妨?”

我只是知道,那块玉佩是我入学国子监那年,到父亲书房里寻见,死乞白赖要来的。父亲无奈,只好挂我脖子上,道:“此为莹心佩,莹心似月,福泽绵长。”

听母亲说,那是百年前,天下大乱,传言说拥有此玉佩者便是正统皇位继承人。然而,女帝去世后天下大乱,各方权臣为了争夺这块玉佩展开了数十年的战争,史称“苍穹之争”。在此过程中,玉佩时隐时现,最终失传。后来,景帝得到此玉佩,便作为赏赐奖赏给当年的开元大将,也就是我祖父。为了消除世人的疑虑,更名为:莹心佩。

可对我而言,它只是带着我姓名的普通玉佩,毕竟,府上诸如此类的有典故的物件随处可见,是父亲隐藏的太好,竟然还有少数人以为父亲清贫。

可惜,那些以为父亲贪赃之人,花费数十年也未找到任何证据。

如果手中有权利,身后有背景,那么被置于风口浪尖时,我是无所畏惧的,我甚至蔑视向我打来的浪。

但是他手中无权,身后无人,环顾四周,他有的只是每月微薄的俸禄和低声下气的一声声奴才知错。当浪花向他打去,他甚至不能躲开。

我想说些什么,但我却清楚,此时最好什么也不说了。

很快,话题过去。大家热热闹闹地筹办庆典。

女学办在西城,据统计,那儿的女娃最多。皇城浩浩汤汤的马车往那边去,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细听都在议论,办什么女学?胡闹!

我和汪纵在一辆马车里,他看着那些呆滞而充满好奇的小姑娘,道:“你说,今日无名之辈,他日会不会名震天下呢?”

我只是听着就心底便生出力量来,刚想开口,就听见前路一阵喧闹,鼓掌的人群扩散开来,我看过去,是曲韵坊和丰禾社的姐妹们。我从马车里伸出头跟她们挥手,跟着呼喊鼓掌。

谢天谢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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