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先生有些不悦地看他:“子须,还不去忙你的课业?”
程公子继续躬身请示:“慕先生,这位柴工大哥在山庄内的行动,素来是望负责的,望,愿助他二位寻到亲友,安心离开。若未能寻到,证实误会一场,我也定会要求他二位,向先生和各位同窗致歉。”
程公子,原名程望,字子须。
慕先生沉默了片刻,眼神又对李老三和越知初扫了一番,之后才说:“也罢。那你记得,带他们绕着各院的边道走,莫要惊扰了其他学生。还有,夫子在前院的倚竹居待客,切记,别冒冒失失地闯进了前院去。”
“学生谨记。”程望郑重应道。
慕先生又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才无奈地离去。
李老三有些不安:“程公子,这不会给你惹麻烦吧?我不是来找茬儿的,真的是找人!”
程望笑道:“李大哥多虑了,今日之事,本就是同窗们揣测在先,无礼在后,大哥若真丢了家人,执意寻找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很快又话锋一转:“不过,李大哥,恕我丑话说在前面,人若找到了,我自然好好送你们下山,还要代表山庄给你们道歉。可若是……家人不在山庄之中,叨扰之责,还望大哥坦然担下,要随我去同先生和同窗们道歉。”
李老三正要爽快应下,越知初却抢先承诺:“放心,若没找到,各位先生和公子小姐们,要我们如何道歉,只管提。”
程望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越知初又道:“程公子,那我们这就出发吧?我实在很担心弟弟的安危。”
程望倒也实在,侧过身子就要带路,口中还不忘宽慰道:“小姐放心,令弟若真的人在山庄,无论因何迷路走散,人定会安然无恙。”
越知初脸上笑笑没有说话,心里却不屑道:真的么?那你们那口枯井里暗藏的地狱,是用来关鸡圈羊的么?
她却并不迁怒于程望,毕竟他也只是一位学生。
对此处的秘密是否知情,都未可知。
程望带着他们从外院先走进了棋院,谨记着慕先生的叮嘱,他们走的是最外的边道,甚至避开了宽敞的廊道。
程望主动介绍道:“这里便是山庄的棋院,平日里夫子会带着我们在此对弈,院子一目了然,两位自可看看,是否有令弟身在其中。”
他说这话,其实多少有点阴阳怪气,毕竟放眼望去,棋院里都是身着青衿的学生,也就是刚才围着越知初她们的那一群。
这里,当然不会有她要找的人。
但越知初也不恼,她配合地调侃程望:“程公子说笑了,此处都是世家公子和小姐,学的都是琴棋书画风雅之艺。舍弟出身寒微,怎配在此与各位公子小姐同座。”
程望不知的是,越知初此人,最是不愿吃亏。
口舌之争,她通常不屑,但不代表她不能。
程望没想到她会把话说得更加阴阳怪气,显然有些尴尬。
但他还是执意反驳了越知初的言外之意:“小姐此言差矣。琴棋书画也好,柴米油盐也罢,举凡学识、技能,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小姐的弟弟或许出身寒微,或许苦于并无求学之道,却未必不能与我等同座,未必不能胜于我等,乃至——为天下栋梁!为世之君子!”
他说着说着,竟还慷慨激昂起来了。
但这些话听得越知初有些惊喜,她故作不为所动,反问程望:“程公子这就未免自欺欺人了吧?没有家世,没有学识,不懂琴棋书画,不知诗赋策论,如何做君子?做栋梁?”
她想知道,在如今这世道,处处利欲熏心之下,读书求学只为出人头地,附庸风雅只为攀交,所谓君子……大多只是虚伪。
在这座表面看似风雅的山庄里,莫非还真有放下了成见,摒弃了迂腐的真君子?
她的直觉是不信,但有些好奇。
“没有学识,总有经验;没有家世,总有生活;不懂琴棋书画,若能精通柴米油盐同样可贵。至于诗赋策论,那更不是问题了,读了诗赋史记,难道就一定懂得治国良策吗?”
不想,程望竟然答得十分投入,侃侃而谈。
越知初还没回过神来,程望又掷地有声地道:“倒是这位小姐,还请切勿妄自菲薄,若你作为亲姊,都不能成为令弟的支柱,不相信他自有他的才华、天地,他又如何能有底气,有胸怀,去有一番作为呢?”
越知初的眉头挑了挑:“你当真这么想?”
她活了那么、那么久,见过太多口是心非的人,自然也没少听这样的高谈阔论。
读书,原本是为了开智明理,可历史沉浮之中,有太多、太多的读书人,纵然满腹经纶,却未必懂得做“人”的道理。
见的多了,渐渐也就不再失望了。只是学会了,不对那些抱有期望。
因此,她对梦竹山庄这样的地方,也是没有好感的。
这个程望,倒是难得激起了她多说几句的兴趣。
她只好作出一副家姐当有的姿态:“程公子的话,着实振聋发聩,我回去定会好好自省。”
但她没忘记她此行的本意,这个梦竹山庄里,暗藏邪恶的秘密,这里的夫子和学生,却每日坐在这风雅的竹院里,焚香对弈,大谈理想。
她一边沿着院子的边道走,留意着四周的房间里是否有异样,一边旁敲侧击地问程望:“不过程公子,我有点好奇,你出身世家,如何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莫非这也是那位霍夫子教给你的?”
谈起霍夫子,程望的眼神多了几分崇拜。
他自豪地承认:“正是。霍夫子同样出身高贵的士族之家,却心系天下学子,关爱寻常百姓,他时常训导我们,要不忘初心,守得君子性情之洁,如青竹,如松柏。”
果然……又是这些大话空话。
但“高贵的士族之家”,不免让她又在心中,将霍夫子和那位霍大人联系在一起。
越知初又问:“霍夫子如此大义,难怪梦竹山庄声名在外。那棋院旁边的这些屋子,便是你们平日的宿舍?”
程望道:“也不全是。其中一些,的确是男子的宿舍,另有一些,是平日给大家练字的书房。”
越知初点点头,同时注意到,有一些屋子的门是开着的,她也顺势往里瞄了瞄,的确有一些学生坐在里面练字。
显然,江遇也不可能在那些房间里。
直到她们走出了棋院,李老三才羡慕地感叹:“真好啊!我还是第一次进这个院子,里面果真香气扑鼻,让人神往。”
越知初看了看李老三,他眼里的向往不是假的。
心里,不免对程望说的话感到可笑。
君子……呵。
霍夫子,不是心怀天下百姓么?
为何,诸如李老三这样的普通农户,便没有踏进他们这个院子的资格了?
只能从后门进,到后院运货,再从后门灰溜溜地走?
她想起,江遇总说她对待世间人事,过于不屑,也过于不信任。
她也的确怀疑过周运,怀疑过李老三,怀疑过每一个她并不相识的陌生人。
……只是,江遇没有见过,她曾见过的世界。
江遇也不曾听见,她曾听过的那些哭喊。
越知初心里明白,她并非天生就选择“不信”的。
于是,她故意用爽朗的声音对李老三说:“李大哥,你若真的神往,便记住这种神往的心情吧。我相信,总有一日,你也会有机会,在这样的院子里求学的!”
她会让他,让他们……也有机会在这样的环境里求学的。
只是李老三当然想不到,在他眼前的这位江湖游医,其实是朝廷、民间,人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
她还有一个,足以将天下颠倒倾覆的,“魔教”。
就在李老三挠着头,腼腆地笑得“咯咯咯”的时候,程望正要将她们往下一处院子引——
越知初却忽然看到,在棋院外围的一处墙角,有只有江遇才会留的“蜂印”!
江遇果然在这个山庄里!
而他的印记,既然出现在里棋院外面的墙上,蜜蜂翅膀的朝向,正是棋院隔壁的一处院子。
看起来,虽然在她们沿途经过的方向,程望却似乎并不打算带她们进去。
越知初连忙停住脚步,问程望:“程公子,这里是什么院子?”
“这个?”
程望却不确定地指了指旁边的院子,得到越知初首肯后,他有些害羞地说:“这里是红袖院,是女学生们的住所,平日里下学之后,都是会锁上的。咱们……就不便进去了。”
女子宿舍?
越知初的心里顿生疑惑,她肯定是要找由头进去的,至于李老三和程望,他们却确实不太方便一起进去。
她又问:“贵山庄……女公子的人数可多吗?”
像是不明白她为何这么问,程望有些迟疑地答:“据我所知,目前应该是……有六位。小姐可有什么疑问吗?这与令弟……?”
他的眼神显然开始迷茫,但越知初自然无法和他解释“蜂印”所在,即她的大长老所在。
她只好作了一礼,十分郑重地对程望道:“程公子,我想进院子里看看。”
一见程望的表情果然变得惊恐,她连忙接着说:“你别误会,我知你和李大哥不方便,我想独自进去看看。我也知,你要说这不合规矩。但是程公子……说实话,我方才,进了那棋院,和李大哥一样,实在心向往之,又听闻此处乃是女子住所,更是满怀憧憬。不知,程公子可否许我,进去看一眼,就看一眼,我保证即刻就会出来。”
程望愣住了,他看着越知初炙热的眼神,也看出了她内心的期待。
可这里,毕竟是……他都无权踏足的红袖院,理智告诉他拒绝的话,就在嘴边,他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可若要做主放她进去……他又深知,若有差池,他根本担不起这个责。
李老三也有些尴尬,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劝程公子,但他看着江医师那希冀的脸色,又感到十分心酸。
就在程望犹豫不决,气氛僵持的时候,一道女声及时传来:“子须,我带她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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