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夫子又打了一个战栗。
越知初却还没有打算放过他:“您的侄子,那位霍驿使,怎么不在此处呢?霍夫子,既然有个侄儿在朝廷的驿站当差,一定……也十分知悉,那处驿站的后院,原本有一个巨大的马厩吧?”
听到“马厩”时,霍夫子几乎没能站稳。
他身后的慕先生适时搀扶了一把,这才没让霍夫子因腿软倒下去。
霍夫子这下才终于确定,越知初并不是来“寻亲”那么简单。
她知道了什么,并且并不打算含糊而过。
霍夫子的脸色已经近乎惨败,他能答出的话也再没有了先前的道貌岸然,只能尽量用平稳的声音反问:“女公子这话问得奇怪,既是驿站,有马厩自是理所应当,有何反常?”
“有何反常,不就是我正想问问令侄的问题吗?”越知初冷哼一声,朝着霍夫子又走近了一步。夫子若问心无愧,何不请令侄出来当面与我对质?”
其实,她原本还想过要避开霍驿使,先找到暗中偷袭,伤了江遇的人。
同这些老学究们讲理,本来就不是她热衷的事。
可裴佑白出现了。
他的出现让越知初有了一个猜想——
她猜想,梦竹山庄的秘密,或许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么“秘密”,裴佑白那么巧出现在此处,那么巧为她“撑了腰”,真的会只是“那么巧”吗?
所以,她忽然镇定了不少。
反正江遇的平安她已经确认,她要算账,现在也要算算是非。
霍夫子显然并不想和她继续掰扯,他再次摆出十分守礼的姿态,对着越知初恭谦地说:“女公子对梦竹山庄有任何疑议,老夫都愿意向你解释到满意为止,只是这同我侄儿并无干系。他平日里只在驿站值守,山庄内的事,他一概不知。”
越知初知道,这话的意思,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实情了。
虽然她也还没证实,江遇遭袭的事,霍夫子是否知情,但既然他一口咬定霍驿使与梦竹山庄无关,那只能说明——
他有,绝对不能被裴佑白知道的把柄。
越知初倒也不急了,她做出被霍夫子说服的样子,忽然平和地说:“既然如此,那就有劳霍夫子为我解释,贵山庄后院的枯井里……为何有那么多牢笼与白骨吧?”
此话一出,整个院子里都发出了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霍夫子的脸色当即变得五彩纷呈,一会儿涨得通红,一会儿惨白得有些发灰。
而越知初没有忘记的是回头看了一眼裴佑白,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清亮的眸子,显示了他对这番话的严肃和冷静,却唯独没有震惊。
——果然,他不会是无端而来。
越知初一时有些动容,若说姬氏皇族让她亲眼见证了,这个王朝从救民于水火到推民入火坑的反转,那像裴佑白这样的人,不同于她杀过的那些“蛾子”,也不像北街已经丧失了骨气的百姓,更没有与梦竹山庄这样的伪君子们同流合污,应当算是世间给她的惊喜。
可是,姬氏掌权之下,不知还能有多少裴佑白……
他们即便存在,又能否活得安生呢?
霍夫子闭了闭眼,忽然长舒一口气,做出认命的姿态,问出了越知初觉得最可笑的一句话:“你究竟……是何人?为何而来?”
她想笑。
也的确笑了出来。
越知初笑得脸上甚至都有一些扭曲,她断断续续地反问:“我?呵呵呵呵……我是谁?霍夫子觉得……重要吗?我是谁,会决定今日霍夫子面对我的言行,有何不同吗?”
李老三看她的眼神几乎已经炽热到有些崇拜。
而程望则是,满满的震惊。
霍夫子身边的那几位先生,就更精彩了。
莫婉贤已经在用急切的探究的眼神看向了霍夫子,而慕先生……则一脸的不知所措。
还有三位,低着头,面容不明。他们似乎在竭力避免着,在这场结果未明的争论里,被人注意到。
越知初并不意外。
这个山庄,取名风雅,表面上是造福学子们的隐世居所,实际上,却经不起一点深究。
她从后院来,那口枯井,就那么显眼又隐蔽地安在后院之中。
霍夫子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经镇定自若,他对越知初的态度也不再小心翼翼,说的话反而,听起来变得理直气壮许多:“女公子既然是山庄的外客,老夫本该以礼待之。可你一次次所言无状,胡搅蛮缠,先后用了不少莫名其妙的由头对老夫和众人施压。既要老夫辩白,老夫先问一句你的名号,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也对,霍夫子所言不无道理,公平得很。那好吧,就告诉霍夫子,我是——”
“她是裴某的师妹。”
“她是学生的友人。”
“她是我远房表妹!”
……
越知初正打算随便说出一个身份,一个足够让霍夫子感到惭愧的身份。
却不想——
裴佑白、程望、李老三,都赶在她前面开了口。
裴佑白和李老三,她尚且能理解。
可是程望?
他怎么忽然那么激动?
程望显然也接收到了她询问的目光,忽然对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诚挚的言语里丝毫没有恭维或虚假的成分:“我本以为,你是无事生非,特意来找茬的。可我听你说话,见你行事,处处令人意外,却也处处令人深思。无论你信不信,在望心中,江小姐已是友人。”
她有些不太懂程望这人的思路。
她说的话,无论是目无尊长还是刻意挑拨的那些,对程望来说,可算不得什么“引人深思”的好话;她做的事……?他难道没看见他的恩师已经被她吓得面如土色?还是没看见院中的护院已经蠢蠢欲动?
若非裴佑白的忽然出现,这片院中,只怕早已出现了程望一个读书人无法想象的惨状。
她——本来是要来杀人的。
即便现在,看着整个人呆若木鸡的霍夫子,她也没有放弃一丁点儿,只要找出暗算江遇的祸首,就必将其铲除的私欲。
但霍夫子已经受不住这反复令他惊颓的场面,他颤抖而怀疑的目光看向裴佑白:“师……妹?裴大人,你可知……尊师、尊师可是那位……”
“不错,她也是宅老的徒弟。”裴佑白却不容置喙地打断了他,还补了句:“还是他最疼的那一个。”
“啪唧——”
霍夫子挂在腰间的如意云纹玉佩应声摔落,像有什么寓意一般,顷刻间碎裂成几瓣。
越知初这下也被惊到了。
霍夫子也认识师父?!
她立刻转头去看裴佑白,眼睛瞪得滚圆,对方却已翩然落到了她身边。
裴佑白安抚地道:“师父同霍夫子,也算老相识。”
越知初却丝毫没有被安抚到,她脱口而出:“和这个伪君子?!”
慕先生闻言,如刀的目光立刻朝她射了过来。
莫婉贤却和之前全然不同,她怔怔地看着地上碎裂的玉佩,口中喃喃地念着“宅……宅……”
越知初顾不上观察莫婉贤,先是毫不畏惧地迎着慕先生的目光,回敬了他一个更有戾气的眼神,饱含挑衅之意。
果然也将慕先生挑衅到了,他气急败坏地出声:“好一个来路不明的粗野女子!尽在我们梦竹山庄撒泼撒野了!此女出言无状,还目中无人。裴大人,慕某在这山庄里教书育人了大半辈子,不敢说有功有德,但自认问心无愧,敢问裴大人,这处处向着此女的意思,就是打算轻慢我们梦竹山庄了,是吗?”
他这话说得刺耳,矛头又直指裴佑白,颠倒黑白,令越知初听得很不痛快。
她正要开口反驳——
“问心无愧?!呵,慕如海,你还真敢说啊?”
一个女子不屑而哀怨的声音,忽然自不远处传来。
众人皆是一愣,很快循着声音看去。
在前院与后院的交界处,有一名女子正款款走来。
她穿着和其他学生们一样的青衿,看起来不过也就是十七**岁的年纪。
头上梳着少女们一贯喜爱的双丫髻,让她温婉白皙的脸蛋看起来,俏皮中带着一点灵动。
可她的眉眼却极其犀利。
一如她方才说的话。
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直直盯向了慕如海,脸上却丝毫没有别的学子那样的,对待老师、先生的恭谨,而是……
轻蔑。
厌恶。
鄙夷。
似乎她在看的不是一个人,不是她的老师,而是……什么污秽的脏东西。
越知初有点茫然。
这又是……?
直到她顺着那女子的目光也朝慕如海看去,才发现,刚才还在“义正词严”地质问裴佑白的慕先生——
此时的脸色,已经难看得如同黄蜡一般。
甚至,比起他身旁,一直沉浸在震惶中尚未自拔的霍夫子,两个人可谓是一黄一白,如同珍珠蜜蜡。
“阿冉!你怎能不经通传,擅自偷听倚竹居内的密谈?!”
慕如海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做贼心虚,像是忽然回过神,率先对越走越近的女子厉声痛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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