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旭对越知初说了好一会儿诚挚的请求,然而越知初方才出现的症状,让她几乎没能听清程旭具体说了什么。
而程旭身后的另外两名女学生,已经同施怡冉站在了一处,彼此也在低声说着什么,还时不时都有啜泣。
越知初长叹了一口气,抬手示意程旭先不要说了,她反而对莫婉贤道:“莫先生,你所知的罪恶,都已经说完了么?”
莫婉贤的眼眶早已哭得通红,她整个人也像力竭了一般,无法再说出更激动的言语,只是略带不甘心地点点头,但又很快摇摇头:“其实……其实……”
其实?
越知初忽然想到刚才裴佑白的问话,她试探着追问莫婉贤:“其实……除了慕如海,梦竹山庄里,还有其他人,也不清白吧?对吗?”
她不知裴佑白具体掌握了哪些情报,但以他的身份和性格,他不会是一个,轻易将矛头直指某人的人。
他既然特意问了那位“尤先生”,再结合施怡冉的问话,越知初几乎可以断言,尤先生……必不会是清白之人。
而莫婉贤的表情,也印证了这一点。
施怡冉抢先一步,坚定地指认道:“没错!阿初,尤先生——尤立!他也是慕如海的帮凶!”
施怡冉原本几乎靠在了后来的两位女学生的怀里,她们彼此安抚,又彼此抹泪,每个人看起来都那么柔弱,那么像一朵朵深秋里摇曳而饱经风雨的花朵,但她们看彼此的眼神,又充满了温柔和鼓励。
可一听越知初问及“其他人”,施怡冉义不容辞地站直了身体,勇敢地伸出手,指向了已经躲在几人身后的尤立。
越知初的眸光冷了冷。
她知道,以莫婉贤告发的内容,慕如海已经无可辩驳,他的罪孽之深,即便交给官府,也是足够判一个斩立决的。
但她又知道,交给官府……那便意味着,要把这些女子的伤口,残忍地再揭开一次,甚至不只一次。
——她们想要公道的决心,终究是被她们在这个山庄里所学的“君子之道”蒙蔽了。
如若世道清明,官是好官,民是好民,君子是真君子……她们又怎么会遇上慕如海这样的禽兽?又怎么会,被他故技重施,反复戕害?
而这个尤立,从他惊恐的眼神就能看出,他不仅心虚得不敢正眼面对女学生们,甚至连像慕如海那样替自己狡辩的勇气都没有。
越知初至此,已经彻底感到厌烦。
她先是两大步跨到尤立和施怡冉之间,朗声对施怡冉道:“阿冉,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你们……”她又看了看另外三名女子,继续道:“你们也受苦了。可,升堂断案,却不是我的职责。诸位若想要同慕如海和尤立对簿公堂,自然理应由得诸位。”
说完,她就像是真的不打算再管和姑娘们的事,径自转向了霍夫子:“我还有要紧的事,务必要请教霍夫子。”
莫婉贤有些疑惑:“女公子,你——”
裴佑白却拦在了越知初前面,他用余光轻轻地和越知初对视了一眼,而后才对莫婉贤郑重地说:“莫先生,你同各位女公子们,不如尽快商量清楚,是否真要将慕如海告官,交由朝廷处理。要知道……告官之后,那便是要调查断案的。届时,诸位不仅,要将心中的苦痛在公堂上再细细讲上许多遍,还得提供物证。”
而其实,越知初担心的事,暂时不会发生。——至少,禹州府,毕竟还在他的控制之下。
他只是希望莫婉贤和众女子,能多少体谅越知初的苦心。如果不是刚才,那几位女学生阻止了越知初的行动,裴佑白原本是打算,对她“滥用私刑”的行为视而不见的。
毕竟,慕如海这样的禽兽,他所犯下的罪行,连裴佑白也找不到值得被原谅的理由。
至于尤立……
裴佑白却觉得,这个人,恐怕对越知初还有用。
就在莫婉贤和一众女学生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如何商量告官的事时,越知初那边,倒是很快和霍夫子达成了共识。
只听,霍夫子认真地点头对越知初道:“女侠仗义为我们梦竹山庄除害,便莫要再提指教二字了,你有何疑问但说无妨,老夫定知无不言。”
越知初对这个老头说的话,当然无法完全信任。
但她观察他全程在慕如海事件里的态度,倒也没有觉察他有什么虚与委蛇的嫌疑。
可这就让她更疑惑了。
那位霍驿使,肯定不会是霍夫子口中“一无所知”的清白之人,可霍夫子本人表现出来的,却真真有那么半分,像个君子的模样。
裴佑白还说,他是宅自逍的旧相识……
哪一种“旧相识”呢?
越知初略想了想,还是固执地将先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霍夫子,我只再最后认真问你一次,后院的枯井,这位被捆住的柴工大哥,你当真不认识?你的那位侄儿,在合泽驿站是否有所行不轨之事,你当真能为他担保?”
霍夫子的脸色果然变了变,与他先前一身正气的表现相比,显然能看出,他对越知初的问题,并不能立刻做到“知无不言”。
越知初晓之以理道:“霍夫子,血缘亲情,自然会影响人的判断和决定。我若是你,我也不敢说,我一定能做到秉公持义、大义灭亲。但我也已经说过了,我本无意过问你们山庄内部之事——现在也是一样,慕如海多年来,人面兽心,奸污女子,甚至滥杀无辜。可她们说要告官,我便可以放下我的私心,听从她们的决定。那是她们的命,该由得她们自己做主。”
越知初说着,又看了看那几名还在踌躇的女子。
然后,她再次直直地看向了霍夫子,又动之以情道:“只是,我的家人,也在这里遭遇了袭击和伤害。你若关切你的侄儿,便也该知道,我同样关切我的弟弟,还有这位柴工大哥。谁欺负了他们,谁想伤害他们,便等同于欺负了我,伤害了我,对我宣了战。霍夫子,你我的本意,都是保护家人,而我现在,只想要一句真话。”
霍夫子的嘴唇动了动。
而在他的衣袖之下,他干枯的手指,始终摩挲着,手心里已经碎裂的那枚玉佩。
裴佑白见他面露难色,却始终没有说话,故意轻松地对他道:“霍夫子也不必感到为难,合泽驿站也好,合岐山也好,毕竟都是我大虞的王土,也得遵守大虞的律法。查清地方命案,惩处奸恶之人,本也是我卫司衙门的职责。霍夫子若不方便,我便一并将慕先生的事,和驿站的事,都查了。总不至于,让我师妹冤了你的亲人就是。”
霍夫子的脸色顿时惨白,他颤抖着眉眼直直地看着裴佑白,眼里尽是不信、不忍和不舍……
那双苍老的眼中,情绪过于复杂,就连越知初一时半刻也辨析不出。
但霍夫子听懂了裴佑白的意外之意,他也知道,以卫司衙门那名声在外的雷霆手段,纵然他只字不言,裴佑白一定也能查出合泽驿站和梦竹山庄,在暗处那不堪的秘密。
更不用说,他本就是,“那个裴家”的后人。
于是,霍夫子就像忽然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忽然踉跄地后退了几步,直到被莫婉贤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没有因虚弱而跌倒在地。
霍夫子用力地吸了口气,满脸的皱纹都在苦闷的哀叹里,堆到了一起,让他本就苍老的脸,看起来更衰弱了几分。
莫婉贤有些心疼,她轻轻抚着老师的背,一边替他顺着气,一边试图安抚道:“夫子……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苦衷……”霍夫子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很快又苦笑着摇了摇头:“哪有什么苦衷……人要作恶,有何道理……谈何苦衷……”
越知初一直在旁,沉默地看着霍夫子的脸色变了又变,她总觉得,这个老头所知所想,应该比她眼下能猜到的更多、更复杂。
比如,他为何与宅自逍是旧相识;
比如,他为何会认识裴佑白,还说过“像”;
比如,他为何要纵容她一个外人,插手梦竹山庄的女子惨案……
他真的对慕如海、尤立的所为,一无所知?
还是……
还是他明明心知肚明,却在多年里,选择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
越知初觉得,她没有时间和耐心继续耗下去了,就算裴佑白明摆着要帮她,看起来这位霍夫子也还是没有和盘托出的打算。
就在她正打算继续逼问霍夫子的时候——
“小姐……”
她忽然听见了江遇的声音!
“小遇!”
越知初顾不上她手里还提着剑,不假思索地立刻就往院子入口处,那个还略显虚弱的身影飞身而去。
而等她真站定在了江遇眼前,才发现,扶着江遇来找她的慕妧,一双圆圆的眼睛,已经哭得又红又肿。
“阿妧……”
越知初有些迟疑地唤着她的名字,心里一时无法判断,她是何时来的,又听到了多少……
慕妧算是救了江遇的命。
可她……
也是院子里,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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