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二十八

笼饼?

越知初也陷入了回忆。

她第一次见到江遇……

那真的是个意外。

那时她早已被越德仁送到沧州的信德庵,一直跟着了生尼师长大。

信德庵不大,庵里的佛堂也只供奉着一尊佛像,那佛像年代久远,早已失去华丽的金身。

因此信德庵的香火一直不旺。

沧州的百姓更愿意去名气更大、寺院更气派、供奉着数尊金身佛像的大兴寺求拜。

信德庵的姑子们,便时常被了生尼师派出去化缘。

越知初还记得,了生尼师说,化缘既是为了化些斋饭果腹,也是修行的一部分。

心中有佛,便要广见众生。

结善缘,悟善果。

她当时并不是庵中修行的姑子,但既然被越家送了去,便也得跟着庵中的规矩修行。

了生尼师对她很是喜欢,总说她与佛有缘。因此对她的要求,也和庵里其他姑子们是一样的。

甚至更严格。

甘县……

那是江遇的故乡。

也是越知初第一次外出修行的途经之处。

那时她才八岁。

了生尼师的说法是,她虽年纪尚幼,却有天人之姿,可以下山历练了。

便派了庵里另外一位师姐,带着越知初外出了。

至于越家一直跟着越知初的那位奶娘,由于年岁大了身子不好,越知初便执意留她在信德庵好好将养。

虽然越知初并不知道,了生尼师如何看出她有“天人之姿”,但她自己知道,带着记忆反复重生多次,她当然和寻常孩童截然不同。

她懂事早、看得透、想法多,并不是她天资聪颖有慧根,只不过因为,她的灵魂本就早非孩童。

但她尊称了生尼师一句“师太”,哪怕因着对方将她养大的恩情,也打算暂且听从她的安排。

毕竟,每一世重生,她都也需要一点时间,来了解如今的世道。

每次一死就是十二年,天下总是会变的。

路过甘县的时候,原本她们也打算和往常一般,寻几户人家,化一些简单的斋食,便继续赶路。

可刚抵达甘县,越知初和师姐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甘县刚刚经历了一场水患。

甘县地势沿江,又交通阻塞,通商艰难,甘县居民通常只能依赖农耕维生。

江边水患频发,听说这样的灾害,每隔几年,便会发作一次。

大水几乎冲毁了所有的农田,也冲垮了百姓们简陋的草屋木屋。

偶有几户瓦得起砖房的人家,那砖瓦房屋也被冲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天灾残酷,向来如此。

于是越知初和师姐目之所及,尽是在屋瓦残骸中痛哭惨叫的人,或是已经被大水泡得肿胀腐臭的尸体。

可那时的越知初,虽然外表只是个八岁孩童,心智却实实在在是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人了。

她满心疑惑,甘县水患如此严重,朝廷为何迟迟无所作为?

她和师姐见到的那些惨象,难道真的只因纯粹的天灾?

——因为,她见到路边幸存的百姓,纵然没有被水患夺走性命,一个个面黄肌瘦、弱不禁风的模样,也全然不似只被水患所困。

他们的样子,乍一看便知,从来没吃饱过。

越知初当时,随身带着从上一个县化来的笼饼,那是师姐非要让给她的。

师姐硬是说,修行之人,有粮充饥即可,无需吃饱。但越知初不同,她还是个孩子,不宜过度挨饿。

于是越知初便悄悄将那个笼饼藏在包袱里,想着万一哪天化缘不顺,还可以拿出来和师姐分一分。

可一到甘县,她就知道,别说化缘了,这里的人——

死了的且不谈,个个死状惨烈。

还活着的,也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能看见的活人,都如同孤魂野鬼一般,眼光黯淡,神情麻木。

她们就这样一路走,直至走到江边。

她看见了一个小男孩。

略走上前,她就发现了那个小男孩的与众不同。

他虽然望着江水发呆,人也痴痴地正在往江里走——越知初断定,他是想自我了断。

可是,一个想自我了断的人,他的双眸,竟然闪烁着熠熠的光!

她一下子就被那双眼睛吸引了。

她几乎立刻就叫住了他——

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见江遇。

江,遇。

这名字是她起的。

江边,遇到。

她觉得,这很符合了生尼师对她讲过的“缘”。

因此,当江遇告诉她,他没有名字的时候,越知初很自然地就给他起了名,叫,“江遇”。

她把那只偷藏的笼饼递给江遇的时候,师姐的眼神充满慈爱,她双手合十,轻念了一声“善哉”,便示意自己先向前一步,留给越知初和小男孩对话的空间。

越知初便用她那一口稚嫩的童音,主动招呼江遇:“吃吧!”

彼时,江遇的膝盖已经完全没入江水。

他怔怔地看着越知初递过来的笼饼,又怯怯地看了一眼她身上的海青僧服。

越知初见他一不言语,二不行动。心下更认定了,他不一样。

她从小在尼姑庵长大,多少见过一些来庵里求拜的人。

在活过的那些前世里,她更是见过众多,将希望寄托于神明的人。

他们每个人都说着最虔诚的话,念着最流利的经文,作着最标准的跪姿,眼神里,却大多充斥着——

贪婪。

没错,越知初从很久很久以前,在这一世长于尼姑庵之前,就认定了一件事:佛渡众生,却独独渡不了,深陷贪念之人。

佛说修行,世人便以叩拜、供奉、焚香、诵经、苦修……等各种各样的方式,试图参悟。

可她就是觉得,放不下贪念之人,任凭如何尝试“修行”,也到不了那梦寐以求的“彼岸”。

她见过。

见过太多,那样的人。

甘县的所见所闻,让她难免心生怜悯,可她却从未想过,将这仅有的一个笼饼,赠予先前遇见的任何人。

佛渡众生,因慈悲,因大同。

可她只是个人。

普通人。

因此她早有觉悟,从未妄想自己可以参悟佛法,普渡众生,立地成佛。

只因活得够久,她更了解,人。

遭受了不幸的人们,难免生出各种各样的情感。

悲痛、不甘、愤怒、绝望、嫉恨……

她都见过。

那些人,纵然因自身的不幸而生出了“恶”,越知初也觉得情有可原。

可她不能忍受的,是他们会将这份不幸,转嫁给无辜的人。

前几日她们途经螺县的时候,师姐就出于善心,将自己化来的一块粿饼,分给了路边乞讨的一对母女。

这本就是出家人寻常的修行——我佛慈悲,见众生苦难,便先于众生忍受苦难。

可那对母女,竟牢牢揪住了师姐的衣角不放,又是哀嚎又是惨叫,又哭又闹,大意是,只有这一块粿饼,根本不够吃,师姐必得给她们化来更多的食物,确保她们能活下去。

“你不是出家人吗?!你不是菩萨心肠吗?!你得管我们,你得管我们!”

……

师姐差点被困住,完全走不了。

一是对方胡搅蛮缠,几乎架住了师姐,围观百姓甚至还有帮腔的;

二是,师姐动了恻隐之心,竟真的想同那对母女讲一讲佛法,并答应尽量去给她们多化一些食物来。

若不是越知初及时大哭大闹,摆出一副“我也是出家人,我也快饿死了师姐,咱俩这几天就指着那一块粿饼活,你怎么能拱手让人”……的架势,她又只是个八岁孩童,围观路人渐觉心虚,也帮她说了几句,只怕师姐到今天,还被困在螺县。

若是世道艰难,又遭遇天灾**,谁都有机会,成为那个可怜人。

可越知初就是不愿意,体谅那些将“我这么惨,你就该救我,我不管”的想法,强加于他人的人。

尤其是,那些“他人”,还是真诚地想要相助于他们的人。

所以,她从不轻易帮人。

即便要帮,她也深信“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虫,就是在她这样的想法之下,逐渐壮大起来的。

最初创立“虫”的初衷,她也并不是多么善心大发,想要拯救天下苦命人。

而只是,她不喜欢。

不喜欢,世道总逼得人不像人。

也不喜欢,明明很努力只为活着的人,却活得连蝼蚁都不如。

她救人,帮人,杀人,都只听从自己的一念之间。

而掏出那只笼饼,递给江遇——

是因为,在那一刻,她就决定,要救下他。

不为别的,只为他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一丝贪婪。

甚至,还隐隐藏着一份,恐惧。

越知初好不容易从回忆里回过神,看着眼前已到舞象之年的江遇。

生机勃勃,温润沉稳。

她的脑中,不由自主地开始尝试,将他和当年那个的小男孩,重叠起来。

江遇的声音如溪水一般沉缓:“那时,我就想问你,为什么?”

越知初眨了眨眼: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

“为什么,救我。”江遇心中松了口气,他终于问出口了。

越知初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觉得为什么?”

江遇脱口而出:“因为我——”

说到一半却戛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竟然略微颤抖:“因为我……可怜?”

越知初简直气笑了:“可怜?天下的可怜人何其之多,我一个个去救么?你看我,我——,像是那么胸怀大爱的人?”

江遇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越知初又问:“好,就算是因为你可怜。那你又在顾虑什么?你同我讲话,非得这样吞吞吐吐?”

江遇的眉头几乎拧成了麻花。

越知初很少像这样,揪住一个问题,刨根问底。

上一次,上一次他们聊起“变天”之时,她也是这样,用怒火中烧来形容也不为过。

江遇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究竟……是什么,让她如此不满意。

他百思不得其解。

于是,他总算鼓起勇气,准备直接问个清楚:“你到底要问什么?又在不高兴什么?”

谁知,话音刚落,越知初竟哈哈大笑起来。

与先前那一次,如出一辙。

“你问我?我不高兴什么?”越知初越说越急,“江遇!是我想问你才对,你觉得,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

江遇正要再问,越知初又是一顿责问:“我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哈?你,你!我亲手救下的,多年来我最信任的伙伴,虫的大长老,轻而易举地就让自己受了伤!我说的话,你全当耳旁风!我让你好好休息,你倒好,你给我不睡觉,孤身跑到禹州去救人?”

江遇听到这里,整个人呆若木鸡。

他没有睡觉,而独自跑到禹州救人的事……原来……让她这么生气吗?

可越知初还没说够:“然后你现在问我,为什么不高兴?!我高兴!我高兴得不得了!我高兴,我救你的时候,对你说的话,你是一个字也没记住!十年了,江遇,十年!你我同行十年,我以为,你是最懂我的人。”

“我怎么不高兴?我高兴!我费尽心思,想让你活,让你活得自在,你却反手给我一个大耳刮子!还轻描淡写地反问我,到底有什么不高兴?呵……哈哈哈哈哈哈,我可太高兴了!”

她笑得很用力,但她的脸上……

毫无笑意。

江遇欲言又止。

在他看来,越知初好像在生气,可这股言语表达出的怒意,又不像是在指责他。

而是,充满了……失望。

江遇从没见过她这样。

即便是那一次,在坠叶,她说自己是“大魔头”,她指责江遇活得太累,她也笑得十分用力,话说得更是难听……可江遇还是能听出,她心底的狂傲。

对,他印象里的越知初,该是狂傲的。

可这一刻,她那被怒意包含的失望……或者说,失落?

让江遇的胸口,就在那一瞬间,感受到锥心的刺痛。

他仿佛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他的心,就在那一瞬间,突然裂开了一条缝隙。

那缝里,有什么……悄然钻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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