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露出一个,无声而阴森的笑。
她缓缓蹲下身,让自己火光下诡异的面容,更凑近了那两人的头顶,一字一句,怪声怪气地回应:“是啊……我是鬼。恭迎二位,来到地府。”
黑衣人一边抽搐着,时不时发出不可自控的痛呼,一边仰着他狰狞的脸,恶狠狠地瞪向越知初。
而莲云斋那位接头人,却像是已经被吓得失了心智,语无伦次地又喊又叫:“鬼……鬼……地府——啊!!啊……好痛……”
越知初冷哼一声,对那位接头人失去兴趣。
她脸上古怪的笑意更为明显,牢牢迎着黑衣人的目光,蛊惑一般地低低问道:“想活么?”
黑衣人是有几分傲骨的,他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似乎不想再让自己发出痛苦的呻吟,或是求饶的话语。
越知初饶有兴致地看着他苦苦忍耐,又觉得蹲累了,索性坐到了地上。
她不急。
天还没亮,既然黑衣人有骨气,她也有耐心。
越知初若无其事地看着火光,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下面,原本一共关了多少人?十个?八个?呵……无所谓。总之现在只有你们两个了。”
她那被火光映得透亮的眸子,忽然凛冽地瞥向黑衣人,意有所指地问:“你说……就把你们两个,送到原本要送去的地方……是不是——不太够啊?”
果然,听到她抑扬顿挫的威胁,黑衣人的眼神里,倏然闪过一丝恐惧。
越知初当然捕捉到了,心中顿时了然。
无论多么有骨气的人,总是有害怕的东西的。
她虽然不知道他们,将人关在这地洞里的目的,但她总能试探出他们的态度。
只要他害怕,她就能循着他的弱点,问出点真话。
黑衣人还在忍痛不言,越知初便熄灭了手里的火,打算趁此时间,在莲云斋内好好搜一搜。
她走出柴房,先是抬头看了眼天空,白日里的风雨已经悄然消散,连乌云都从一整块、一整块遮住整片天,变为了一丝一缕,飘游在空中。
再看,那丝丝缕缕的乌云之后,月亮,如同一个没铸好的玉盘,稳稳地挂在云间。
越知初忽然想到,对啊……快到中秋了。
等过几日中秋来临,这玉盘一般的月亮,就该圆成完美无瑕的样子了。
她收回目光,先是走进了隔壁的屋子——也就是之前,黑衣人和接头人窃窃私语的那间。
房里的火烛已经被他们熄灭,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昏暗月光,越知初只能看出这是一间杂室。
通常,招收长工的铺子,会安排一间杂室,以供长工们在此休憩、值夜。
像莲云斋这样,每日天不亮,就需早起准备莲云酥的铺子,自然是有这样一间杂室的。
杂室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张小方桌,上面还放着茶壶、水杯,一张小塌,旁边还有一个小木架,上面挂着脸盆和汗巾之类的。
看起来寻常得很。
越知初踱了几步,正要转身出去,余光却忽然瞥见了小塌的一角。
那榻上叠着一张褥子,而在褥子下面,隐隐露出一个小方盒。
在月光下,那盒子竟然泛出微微的光。
越知初连忙走过去,用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她取出褥子下面盖着的方盒,拿到油灯下查看。
那是一个还算精致的盒子,上面有金色的锁头,方才她看到的光,应该就是锁头发出的。
看起来,倒像是闺中女子平时用来存放首饰的。
这显然不是该出现在杂室的物件,但上面的锁是开着的,可见不久前才有人打开看过。
许是她闯入得突然,那人还未顾及重新锁上。
越知初打开盒子——
映入眼帘的东西,令她原本好奇的心,顿时沉了下去。
盒子里只有一方锦帕,还散发着淡淡的花香。
白色的绡段材质,上面绣着一朵……连枝带叶的,茉莉花。
虽然时隔多年,这帕子的大小、模样,摸在手里的触感,和它……染了血之后那凄美的样子,越知初却还清晰地记得。
她在时冬夏身上,见过一模一样的帕子。
这是凌轩门的信物。
越知初将帕子捏在手里细细揉捻,心中很快想起周运那日对她讲的故事——
谢轩的第二任夫人,叫凌茉茉。
凌轩门的凌,茉莉花的茉。
越知初嗤笑一声,她竟没想到,谢轩这样的人,倒是对现在这位夫人……一往情深?
可这方帕子也证明了,莲云斋的地洞,祝府的“死囚”,白家姐弟和李老三他们遭遇的不幸……这一切,果然都是凌轩门的手笔。
越知初没有对她救走的人询问更多。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习惯。
若救了人,于她不过举手之劳,过往不问,只愿他们能好好活下去。
若要追查……她还有别的目标。
越知初将帕子收进袖中,起身回到了柴房。
她走到地洞边,在黑暗中粗略往下一看,那接头人已经不再哀嚎,看起来气若游丝。
而黑衣人,浑身被捆的情况下,竟然还挣扎着将自己蜷作了一团,此刻正不断哆嗦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发出闷哼。
越知初算了算时辰,这“催无忧”她也是第二次用,上一次,还仅仅是用来迷晕人的。
虽然她知道中了迷药被叫醒的人,会被抽痛和酥麻轮番折磨,却不知具体有多难熬。
从这两人的反应来看,黑衣人的武力和意志力,显然远超过那个接头人。
绣了茉莉花的帕子,越知初听时冬夏提过,是只会分发给凌轩门的死士的。
那是谢轩精挑细选,用来执行必死任务的得力下属,他们自小便和时冬夏一样,由谢轩一手培养,被谢轩逼着……离开亲人,抛下情感,没有**。
冷漠得,就像是只懂得从命和杀人的傀儡。
而要成为这样的死士,必然得是从谢轩残酷的训练里脱颖而出的,或武艺高强,或毒术精湛,或极擅易容的高手。
从眼前这两人的情况看来,显而易见,帕子的拥有者只能是黑衣人。
那么……他们都是凌轩门的人?
毕竟莲云斋是凌轩门的产业,在这里负责值夜和接头的,不会是毫不知情的外人。
而那黑衣人,却是从祝府门口一路驾车来此的,他若也是谢轩的人,就意味着——
祝府和凌轩门有所勾结,几乎板上钉钉了。
越知初轻咳一声,引起黑衣人的注意,黑暗中她刻意压低的声音更显可怖:“我有话问你。”
黑衣人啐了一口,没有回应。
她也不恼,既为死士,自然轻易不会开口。只是她很好奇,既为死士,落入绝境,何以还没有自绝?
虽然四肢被捆,他还是可以咬舌、吞毒——毕竟死士的口中藏有毒药,或是舌尖偷含毒器,早就不是奇闻了。
但他却还是躺在这地洞中,尽力忍受着催无忧的噬骨之苦。
这又是为何呢?
越知初一时想不出答案,索性直接问了出来:“我若把你送去这批人本该被送去的地方,你可会在途中……想方设法自尽?”
黑衣人抽搐的身体直了直,很快又恢复原样,他仍是三缄其口,看起来并不打算和越知初有任何交流。
越知初轻轻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拭目以待吧。”
她说完,便起身出了柴房——
一是黑衣人看起来并无交代的可能,二是……
她感觉到,外面有人来了。
果然,越知初刚走到柴房门口,不多时,屋顶上就有人轻巧地落到了她身边。
无声无息,宛若鬼魅。
来人一身褐色劲装,头上、面上,皆被褐色的绸布裹得严严实实,眉目完全不可辨认。腰间则别着一对,看起来精巧锋利的峨嵋刺。
——蝉部的人,到了。
蝉部特使没有开口,只是站在越知初一步之遥的对面,向她伸出两只手,交握成团状,并向越知初眼前伸了一伸。
自风雨停后,院内月朗风清,皎洁的月光也使得越知初能够看清这个动作。
她知道,这是蝉部同她确认身份的提示。
若是她回应有误,或是有其它的轻举妄动,即刻就会被蝉部特使诛杀。
她与虫的各部,很少直接联络。彼此间的身份来历,自然也互不知晓。
今日事急从权,在墙外留了蝉部印记,倒没想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快。
没错,他们。
越知初能感觉到,在她头顶的屋檐上,至少还有四人。
蝉部的职责,一向是瓮中捉鳖。
通常,只要蝉部负责追踪标记的“鸣蝉”看到标记,便会回报蝉部,再由蝉部长老派人周密地观察目标的内部情况,之后,或许当日,或许隔天,寻得时机,一网打尽。
而正式行动时,通常会由蝉部长老决定派出的人数。——人数越多的任务,说明越凶险,奖励的虫玉数量也会更多。
但越知初今夜尾随黑衣人进门之前,并不确定里面的情形和凶险程度,因此留下蝉部记号时,还稍微作了变化,在原本的记号上,略多了半个笔画。
那不是随意的半个笔画。
——那是可以被“鸣蝉”识得,又只有长老们才懂得涵义的半个笔画。
为避免错识、误判,又不耽误陌生的“虫子”们联络,“虫”的所有标记,都是由各长老们翻阅古籍、冥思苦想、各抒己见后达成共识,共同票选的。
而又要避免被人冒用或陷害,有些常用标记,还会隔段时间就更改一次。
而越知初最头疼的,就是每次记那些标记。因此,江遇每回都要筛选出最紧要的新标记,逼她练习。
而眼前这位蝉部特使,对她用手比划的——
是另一套,由江遇想出的“相认”手势。
天地之间,虫草花鸟,万物共存。
虫子,在人的眼中,总是最不起眼的。
可恰恰也是它们,种类繁复,数量庞大,于时光流逝中,绵绵不绝。
江遇独创的这套手势,主要用以在执行任务时,避免成员间彼此不识而导致的意外相残。
越知初从前只觉得麻烦,甚至羞于配合,她自己也从未用过。
今日,却不得不在心中感叹:江遇,你小子,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啊!
但她想了想——
约莫只在须臾之间,她又默默向江遇道了歉:果然还是太羞耻了,实在比划不出!
于是,她还是选择迅捷地从腰间掏出一个物件,抛给了对面的蝉部特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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