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知初愈发不解。
虽然她在几日前,计划铲除凌轩门之时,就已经做了发布“悬蝶令”的决定。
也就是,反。
这个天下,姬氏皇族治理得怎么样,她已经亲眼看见了。
从小到大,她游历所到之处,几乎到处都有贪官污吏鱼肉百姓的事件。
只是,在她遇到江遇他们以前,她还没想好这一世,她究竟要追求什么。
甚至,直到她后来决心替众人报仇之时,她也只是想杀了那些实实在在对他们犯下恶行的人——
比如薛正威,比如安恒之,比如谢轩,比如……穆直。
甘县县令,穆直。
越知初眯了眯眼,那是她下一站的目的地。
可眼下,凌茉茉交代的信息,似乎让事情变得更有趣了一点。
江遇见她迟迟不语,试探地叫了一声:“小姐?”
越知初连忙回过神,示意他接着说:“还有吗?除了皇族庇护,谢轩还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江遇摇了摇头:“其余的,她说的,并无我们不知晓的了。但她一直求我将这本书还给她,还说,希望你能放过谢迎,说谢轩做的那些事,谢迎所知甚少。”
“哼。”
越知初冷哼一声,“放过他?不知情?他在茉安园挑衅我的那些话,就够他死上三回了。”
江遇的眼神显然闪了闪。
越知初知道他又动了恻隐之心,她摆摆手道:“放心,谢迎的死活,就交给瞿老操心吧,总归不冤枉他就是了。他要是真的无辜,我也没空特意对他赶尽杀绝。他虽然惹了我,可谁让我的大长老是个活菩萨呢。”
她最后那句话,虽然是一句揶揄,本意是当成玩笑让江遇安心的——
谁知,却让江遇蓦然想起了小花。
他一听到“活菩萨”这个词,眼前忽然就浮现了小花惨死的情景,整个人都变得郁郁了不少。
越知初也后知后觉,记起了那日她提到“活菩萨”这个说法时,江遇眼中的悲痛。
她有点懊恼,连忙解释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江遇低下头舒了口气,反而宽慰起她:“无妨。小姐同我之间,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越知初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谁知,江遇却又抬起头,对她笑了笑,意有所指地说了句:“小姐,我觉得……你有些不一样了。”
“我?”越知初迷茫地反问。
江遇却没有继续说下去,又将话题引回了凌茉茉:“凌茉茉那里,应该问不出更多了,小姐打算如何处置她?”
越知初想了想,一本书、一个姬氏的线索……
这个凌茉茉知道的,虽然有一点接近真相的苗头,却也没有比她预想的更多。
她甚至开始怀疑,究竟是谢轩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爱凌茉茉,还是凌茉茉早就算到了,谢轩的所为必会引火上身,早就聪明地选择明哲保身了?
越知初会有这样的猜想,还得回溯到昨夜。
她去得很突然,也早就确保了谢轩并没有任何准备。可谢轩还是第一时间选择保护凌茉茉和谢安安,让她们退到后院,甚至从密道逃脱。
可凌茉茉呢?
越知初和谢轩父子等人在前院对峙了那么久,按说,真要决心逃命的话,凌茉茉早就可以利用那些时间,带着谢安安顺利逃出生天了,她却没有选择立刻逃走——反而去后院的每个房间都搜了一遍,找到了这本书。
……
想到这里,越知初不禁感叹:什么恩爱夫妻,一个瞒着夫人藏了宝贝,一个逃命之前只想带走夫君的宝贝……
可问题是,这个宝贝……
她又看了看手里的书。
一个字也没有,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呢?
江遇见她频频走神,忍不住柔声建议:“小姐?可是没有睡好,要不再去休息一会儿?”
“啊,没有。”
越知初连忙回过神,她认真地看向江遇:“凌茉茉,她的命……就留给冬夏吧。”
江遇微微一怔。
越知初笑了笑:“冤有头,债有主。我不适合做这个主。”
江遇的眼中忽然泛出莹莹的光:“小姐……”
你果然,不太一样了。
他在心里说。
越知初疑惑地看他,江遇却说了另外一件事:“北街的那个……偷儿,还活着。”
越知初眼前一亮:“他果然活下来了?”
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对江遇吩咐:“那就……劳烦你替我履行承诺,去救了他出来吧。之后,让蚁部给他安排个活计,只要他想活,我们就姑且拉他一把。”
江遇点头,甚至回应道:“我已经让金花使者去了。”
越知初露出了“我就知道”的表情,又一次说:“有你在,我很安心。”
“禹州的事……也了结得差不多了,小姐接下来有何打算?”江遇听她这熟悉的夸赞,又一次微微红了脸,可他还是一本正经地履行起了大长老的职责。
越知初脱口而出:“去怀临。”
“怀临?”江遇疑惑地盯着她:“不是去……京城么?”
越知初随手翻了翻手里空白的书,笑得充满深意:“反正去京城……也要路过怀临,咱们顺便去怀临走一趟。”
江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好,那我这就去安排。”
“还有——”越知初略略拦住了他,又问:“禹州府……府衙的事,可有隐忧吗?”
“小姐放心,我已经都处理好了。”
江遇答得果断。
越知初自嘲地笑了笑,放下了拦他的手臂,露出了一个“果然是我多心了”的表情,又嘱咐了一句:“我午后会出去一趟。你若有急事寻我,可派人到东街的何氏药铺。”
“好。”江遇一口答应下来,便转身离开。
越知初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再一次感叹:小遇……你这温柔善良的性子,还真是叫人既羡慕又担心呢。
她之所以要去怀临,正是为了——给江遇,报仇。
这是,她来禹州之前就想好的。
怀临府如今的知府,正巧就是甘县原来那位县令——穆直。
她原本只当甘县的水患是天灾,对江遇自然只有同情。
可直到,她追查沧州和禹州之间的贪官勾结时发现,甚至连朝廷派来赈灾查贪的钦差——刑部员外郎薛正威,都是勾结地方官、共同贪腐的其中一员,她忽然觉得当年甘县的事,也未必就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穆直作为甘县县令,早就和当时的怀临府知府勾结,贪墨朝廷治理水患的钱财,拖延水利兴修的进程,宁肯让百姓受水患之灾,也要将那些银子塞进自己的囊袋。
这样的贪官,竟然还在两年前,被朝廷提拔到怀临府,擢升为知府。
就算不是为了江遇,为了怀临的百姓,这种贪官也断断留不得。
可她也知道——
就算杀了穆直,朝廷也会很快派一个新的“穆直”上任——
就像她杀了一个安恒之,朝廷暂且委任徐占代行知府之职,是一样的。
倘若这个朝廷,上下官员,一级一级,都已经烂到了根里,那么,杀多少人,也是不顶用的。
所以,京城她一定会去。
如果姬氏不想再坐他们那个得来不易的皇位,她不介意替他们换个位置坐坐。
但,江遇的仇,她也一定要报。
那算是私仇——她却愿意先报私仇。
越知初又看了看手里的无字书,来不及多想,她先收进了怀中,打算等胡娘来送了午饭之后,先吃饱,再去东街。
毕竟,除了江遇的仇,她还有一件十分忧心的事。
她刚转过头打算回房间,就看到二楼站着的池仲灵——
一个,虽然还是一身白衣,却没有脸裹白布的池仲灵。
越知初对他深深一笑,举手示意。
怕池伯杰还在睡,她没有高声和仲灵打招呼。
仲灵却立刻飞身从二楼下来,轻轻落在了她面前。
“小姐。”
仲灵的脸上也出现了久违的微笑。
越知初点点头:“怎么样?睡得好吗?头痛不痛?胡娘昨夜说了,会给你们熬了醒酒汤送过来。我想着她昨夜歇得太晚,便不让她来送早饭了,你再等一会儿,等她来送了午饭,咱们一块吃。”
仲灵连忙点头:“我没事!一坛酒而已,还不至于就醒不了了。倒是胡娘,辛苦她了。”
“的确辛苦……”越知初故意沉吟着说:“只是可惜——终归是还没有陪胡娘赏月,你们就都醉倒了。”
仲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小姐,我……昨晚太高兴了。抱歉。”
越知初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高兴就好!高兴才是人活着最重要的事,你记着,永远不需要为了你自己高兴,而向任何人道歉。”
“可是胡娘——”仲灵愣愣地正要接话。
“胡娘也会为你们高兴的。”越知初却笑着打断了他:“你要记得,胡娘也好,我也好,没有人、没有事,比你让自己高兴,更重要。”
池仲灵的脸上显然还写着“不太理解”,可他终究是抿了抿唇,没有再出言反驳。
越知初也没有再赘述,抬手示意他一起到灶房去等胡娘。
她心里却真的比仲灵更高兴——
八年了,她第一次在白天,见到没有脸裹白布的仲灵。
八年了,她在心里预想过无数次,如果报了仇,池家兄弟会是怎样的反应……
可她唯独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会坦然地卸下了脸上的裹帘。
那意味着,他们也一定,同时卸下了心里的枷锁。
那困扰了他们八年的、让他们夜夜无法安眠的……噩梦,终于彻底醒了。
她坐在桌前,认真地端详着仲灵的脸,突发奇想地问道:“仲灵,我可以……摸一摸你的脸么?”
仲灵震惊地睁大了眼,脸颊上迅速泛起一抹绯红,舌头都打起了结:“小、小姐……”
“怎么?你也信奉那一套,男女授受不亲?”越知初故意打趣。
仲灵吓得立刻摆手:“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他话还没说完,越知初微凉的手指,已经抚上了他的脸。
——仲灵整个人顿时僵住,甚至连嘴巴都不敢动了。
越知初缓缓摸着他脸上,那崎岖的……甚至凹凸不平的伤疤……
指尖传来的触觉,仿佛让越知初瞬间回到了,那个火势滔天的夜……
那时,两个绝望的少年,扑倒在已经化为灰烬的池家门前,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把嗓子都哭废了。
他们的脸上、胳膊上、腿上、后背上……全都是被大火烧过的焦痕。
如今,那些曾冒着黑烟的肌肤上,已经长出了新的皮肉,纵然看起来狰狞交错,摸起来粗糙而骇人——
可越知初知道,他们的心,终于可以像这些被火烧过的疤痕一样,虽然痛不欲生,却还是坚强地长出了,新的希望。
她曾听过,传闻中有一种奇鸟,浴火后涅槃而出,竟然可以重生——甚至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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