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永光二十四年的那年冬天,鸿国的飞雪连下了几日不停,一向隐匿着无数漩涡和流言的帝都被白雪掩盖了个干净。道上积雪上痕迹寥寥,风亦吹得狠烈,把高阁碧瓦冻得冰凉,就如同这怀揣着权谋的帝都,多是淡薄的性情。好在圣心仁慈,怜惜百官行路不便,大手一挥连早朝都连着免了几日,这才让百官久违的偷了些天的清闲。

反倒是被关在家中数日的齐清澜闲得慌,几个月都很少踏出房门几步,硬生生被养圆润了一圈。京中大多传言道他近日气运的不济,他齐清澜不过是替他兄长齐清旭去书阁采买笔墨纸砚,谁知他刚坐上马车,那一向温驯的黑马竟忽的发狂飞奔起来,在这长安里肆无忌惮的横行,路上还莽撞的损毁了不少商铺,然后像阵飓风似的冲出城门,最终连人带马齐齐地摔落到帝京外的小悬崖下。

听找到他们的人说,那马夫摔断了好几条肋骨,不一会儿便断了气,而齐清澜命大,下坠时树枝帮他挡了几下,好歹留了条性命。

但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依,这齐清澜命虽是保住了,人将近又昏迷了半月,等他逐渐苏醒时下人们猛然发现主子似乎摔迷糊了,记不清今夕何夕,辨不得故人姓名。于是莱国公急得四处求药,卢夫人更是亲自守着齐清澜照料,才见他的神识才清明了些,也让这家中老小松了口气。

可有关于他痴傻之事却越传越盛,直至这大雪袭来才将什么流言蜚语吹淡了些。

齐清澜揉揉坐的发麻的双腿,瞧着窗外又飞雪,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认真而又严肃的说道:“兄长,其实我没病了。”

相对而坐的齐清旭端着药碗的动作一僵,一双温润的眸子复杂的望着自己的弟弟,企图用眼神委婉的告诉齐清澜——不,你病了。

在齐清旭坚定的眼神下,齐清澜默默的伸手接过药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这时齐清旭才满意的露出微笑,认真嘱咐道:“大夫说你伤了筋骨,元气大损,近日就委屈你在府里多歇息。”

“兄长不必瞒我,难道你打算让我在府里躲一辈子?”齐清澜知晓齐清旭素来心软,且多半是担心怕自己受了外面流言的伤害,便换了个法子央求道,“流言蜚语闹得长安沸沸扬扬,我如何不会得知这些事,兄长不可能保护我一辈子。”

“清澜,我并不是因为外面流言纷纷才让你躲起来,我知晓你的心性最为坚韧。”齐清旭微怔,显然没有想到一直在病床上的齐清澜会听到这些,这才似是宽慰的轻声道,“只是,该给齐家一些休养生息的时日了。”

齐家地位显赫,齐安身居中书令,念其昔日功绩特封莱国公,这无上的荣耀是寻常官家比不得的,可在明处久了便易腹背受敌。更何况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齐清澜知晓自己这次坠崖绝不是意外,因为那马车本等的是父亲。想到这处,齐清澜心中郁郁,面色苍白,半晌才轻声道:“至少,开春了要放我出去散散心。”

齐清旭见齐清澜这可怜样,憋着笑意说:“都病着呢,还想着怎么折腾。”

“那兄长是同意了?”齐清澜抬头问。

“好。”齐清旭点头,“若你养好身子,兄长绝不拦你。”

于是又一阵叮嘱,听得齐清澜昏昏欲睡时,齐清旭才替他拉了拉被子,这才舍得踮着脚轻轻离开。脚步声越发远,最终消失在了空旷的院落,这时齐清澜才猛然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他目光冷冷清清地环顾房内,直到望到墙上的字画时才怔怔的停下。

“死后复生,果真是奇事。”他发出几乎不可听闻的嘲笑声,“我可不会再去搅那风云了,还是睡觉舒服。”

语一落便被寒风吹散,只有飞雪来回应。屋内的人似乎觉得无聊,索性又回了被窝,安安心心的睡了起来,享受无边的好梦。

又是连续几月,齐清澜在家中心安理得的吃吃喝喝,药石未曾断,口也没见他怎么忌过。倒是把过往的做派,硬生生的全部丢掉了,齐清澜终日无所事事,就像是吃白食的公子哥似的,引得齐安心中格外忧虑。所以,每每他来看望齐清澜时,总会刻意叮嘱下他要沉稳行事、多读多思。而一旁的卢夫人总会巧妙的把这些责备挡回去,末了还要瞪几眼齐安,示意他消停下来。

对于母亲来说,孩子健康平安便是最重要的事,她生怕齐安的话影响齐清澜养病,毕竟在前段时日她特被吓坏了。

家人的关怀,无论是哪种方式,总归是好意,这种久违的温暖,猝不及防的触碰到齐清澜内心深处的柔软。于是压抑在心中那沉重的前生,时常在他的噩梦中浮现,每每惊醒他都需要一遍又一遍的确认,是否他的家人们还活着。

生命总是鲜活,在黑暗的记忆里,第一个离开的是齐清旭。那时父亲因为政见的缘由,屡次触怒陛下,最终惹得陛下震怒直接罢了父亲的官职。年事渐高的父亲性子本已温和许多,却不知那时为何父亲要坚守那份莫名的固执。

齐家自然是忠良之辈,可圣心的决绝却不会由于单纯的忠良而心软,齐清澜至今都记得陛下那轻飘飘的一句话,终究成了齐家的索命符。

陛下自有万千威严,他听着齐安苦苦的在殿上倾诉,终究毫不留情的道:“你说齐家皆是忠良之辈,朕却认为齐家除你之外却没有一个人为帝国诚心尽忠。齐安,若真如你所说,为何天下的男儿都可投军、入仕,却独独你齐家不行?”

是了,那个时候齐清澜由于坠崖的缘故,身子一直欠佳。而齐清旭,在齐安与陛下稍还亲密时,陛下曾问过他可愿入仕,但齐清旭以自己无能为由拒绝了,那时陛下大悦赞道:“天下熙熙攘攘,不为利来利往者,独齐卿一门矣。”

后来,称颂的美德成了自私的怯弱,齐安不得不亲手把齐清旭送向战场。齐安知道若是这时讨个京官来给齐清旭做,不知道又会在陛下那处惹什么风波,只有将齐清旭送往北疆历练,才能保全齐家的安危。

谁能料想,齐安的革职只是个预示,他们在长安休养生息了没几年,便传来齐清旭因叛国而被就地论斩的消息,这也成了齐家满门崩塌的开始。

自齐清旭身亡,齐家悲痛不已,齐安更是请求离京还乡只求摆脱悲痛。陛下感念昔日情分,一边提拔了齐清澜任职礼部侍郎,一边准了齐安的请求。对于齐清澜来说,这或许是齐家最后翻身的机会,若能在朝廷成就一番建树,他便能为齐家洗清污名,自己的父亲定会欣慰。

齐清澜有同他父亲一般的固执与执着,所以无论齐安再三劝阻他还是留了下来。在勤勤恳恳、矜矜业业中,齐清澜数不清已经过了多少年,却没想到竟是一道奏则将他彻底推向了死路。那奏则里点明齐安养私兵、囤私盐等等九条罪状,这样不忠不义的老臣,就如同砸入静水中的石子,溅起一片波澜。随之,齐家勾结太子、联络外族,意图谋反的谣言愈传愈盛,终是又掀起了一股血雨腥风。

太子收监,齐家亦满门获罪,但好歹二老离开长安,而他们所谓的故乡听说是外祖卢道人修炼的道场,也不知藏在哪里的深山老林里,自然隐匿在深处不轻易为外人道也。怀揣着这样的侥幸,齐清澜在牢狱里静静的待了好几月,他从不肯相信父兄会做出叛国之事,内心自然无愧。

最重要的是,他的心绪无人眷顾,他的血泪都成了旁人眼中的摆尾乞怜,所以牢狱之中的齐清澜便不肯再说任何言语了。他端守着自己的矜持,虽穿着肮脏破旧的囚服,但依旧看着风雅,风来时听风,雨到时枕雨,仿佛没有什么能够轻易动摇这既清冷又温润的人物。

齐清澜的心性也在这牢狱中日日打磨,偶有听闻狱卒摆谈那些被牵连的齐家门生,他们如何从容赴死或是亡命天涯时,齐清澜的心脏才有些抽痛之感。

百姓皆叹齐家一派的浩然之气,又嗤笑齐家终究是败落在齐清澜手上。末了,还轻飘飘的留下一句:“这凛然正气全都被这闸刀送了个干净,若不是有个不忠不义的老师,也不至于受此牵连。”

牢狱中的昏暗未曾让齐清澜折服,冰冷的酷刑却让他更为高傲,齐清澜总想着若是他多坚持一日,翻案便多一分机会。直到他的小皇子,他的秦王殿下,他的平生挚交,踏着雪夜为他送来一壶暖酒,将他所有的信念与坚持,全部断送给了流水中。

齐清澜记得,谢如钰那时穿着一身墨色的衣裳,就算在黑夜中也能瞧出其中做工之精巧,布料之华贵。皇家的威仪,无论何时都不改分毫。

“你清瘦了。”谢如钰是待狱卒离开后,才弓着走了进来,熟练的替齐清澜搓了搓手,然后把暖炉递给了他,“在这个地方更要保重身子。”

齐清澜只是静静的凝望着他,他的面容带着倦色,但眼眸中不自觉流露出丝缕暖意,只是清浅的笑意便能够使人亲近。于是齐清澜久违的给了他一些回应,顺从的接过暖炉抱在胸口。

见他不应答,谢如钰便一边摆好他带来的饭菜,一边自顾自的说着:“父皇已经发现了些端倪,你只需要再熬一段时日,待真相大白,你和老师定可昭雪。”

齐清澜闻言身子一顿,惊讶的看了谢如钰一眼,半晌才哑着嗓子问道:“你在替我奔波?”

“不是。”谢如钰轻飘飘回道,“我不过是在替道义奔波,替天下奔波罢了。”

齐清澜定定的看了谢如钰一阵,似乎有什么情绪在心胸翻涌,于是他郑重的抬手作揖向四皇子礼:“罪臣,多谢秦王殿下了。”

谢如钰见罢目光闪躲,但动作依旧急忙的将他扶起,认真道:“我们之间,不分你我。”

齐清澜笑着点头,轻声道:“好。”

这对齐清澜来说,本该是最温暖的画面,然不出片刻他却被最信任的人亲自葬送了性命。一杯毒酒入腹,便痛得人死去活来,可他仅仅是弯下了身子,死死地抑制住呻吟,满眼通红的怒视着谢如钰。

而他面前的秦王殿下神色晦暗深沉,不曾露出一点儿的惊讶与心疼,仅仅是旁观着齐清澜临死前最后的克制与从容。齐清澜捂着腹部幽幽的叹息一声,果真是薄情寡义不过帝王家,然后喉间猛咳出了一片血,染红了他的衣裳。

悔不当初啊,齐清澜闭着眼睛如是想着。

这王朝,始终是谢家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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