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大门岌岌可危。
烽火烧天,羽檄急急递入天子庙堂。城门将破,旌旗上沾满了胡人的鲜血,却执拗地屹立。胡军一轮攻势结束,朝城头扔下几百具尸首退了下去。
积雪盈尺,粮线被彻底断绝,战士们捡起随处可见的尸首充饥。
一群人围着一堆一堆的火把,伤兵们的痛苦呻吟声萦绕在耳边,悲惨凄绝。气氛肃静得发指。
一位小战士最先沉不住气,站起来一通大喊:“别叫了!别叫了!”薄薄的白霜黏在他的铁甲上。他眼眶通红,因寒冷而红肿的手紧紧攒成拳。
他身旁的士兵连忙站起来拉他,另一士兵也被激怒,隔得远远地冲他吼起来,说的是官话却带有浓浓的西南口音。明晃晃的火堆照亮了他愤怒的脸,光影摇曳。
小战士虽然听不大懂他骂了句什么,但也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当即要冲上去一决高下。有人阻拦,也有人加入混战,所有人一同闹将起来,像是要把积压多天的压抑情绪一下子释放,场面混乱。
靠在火堆旁的老兵泪眼婆娑地看着这一幕,仰天长叹:“天要亡我大靳啊!”涕泪横流,在暗夜里发着光。怒骂声和呻吟声不死不休地传来,沈逸拿起一火把往混乱的人群中扔去:“都什么时候了!只会闹!”为了避开火把,人们这才散开。
见主帅发火,一时间无人敢有动作。沈逸深吸一口气:积怨深久,那也是对敌人的,我们不可自乱阵脚。”
有人咬牙切齿:“该死的胡人……”
“一直俯首称臣的若羌国突然造反,还打到京城门口来了,真是奇耻大辱!”
“若羌那个小质子不是还在皇宫?他凭什么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
“该死的小胡虏,现在还缩在皇宫不敢出来!”
这句话明显点燃了在场所有人的怒火,霎时间各种不堪入耳的咒骂声不绝于耳。沈逸看着那些人戾气深重,却也没有再阻拦,起码大家团结起来了,士气被点燃了。
宫墙门口,无法参与战争的普通民众围在一起,要求皇族将那“蛮族奸贼”交出来以平民愤。多日战争带来的苦难使得这些人的愤怒远远超于恐惧。他们此刻缺衣少食,有的还性命垂危,却还是坚持吊着一口气,要为死去的亲朋讨一个说法。大军压境时,那岌岌可危的皇权似乎也不足为惧。
民众的怒火恨不得越过宫墙烧死那些无动于衷的掌权者。然而皇宫之内,仅为一墙之隔,却是另一番情景。
大片大片的银白色代替绿叶留在枝桠上,掩盖住了冬季原本有的荒芜。暖橘色的曙暮光从树影的缝隙里钻过,斜斜地打在宫墙上。
一群半大孩子的嬉笑声远远传来,都还没过变声期,那声音格外粗犷,打破了冬日的寂静。
“传球传球,这边!”
“诶!又叫他抢了先。”
“呼”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极速飞过,闪着重影,分毫不差地正中球门。将东西踢进球门的少年小跑着过去,捡起来带在自己头上——那是一顶冠帽。那少年莞尔而笑:“我赢了。”
这少年穿着紫黑色的长袍,胸前处用金线绣着一平安结,并无多余的装饰,只有腰间带着一枚墨绿色的玉佩,被光照得晶亮明润。头上的冠帽沾了不少雪和脏污,他浑不在意地拍了拍。正是让民众义愤填膺的对象——段秋平
太子宋荣一身金衣华服,冲他他扬了扬下巴,盛气凌人地睥睨他一眼,只见段秋平金质玉相,此刻长身玉立,谈噱自若,倒没有一点寄人篱下的踟蹰和恭谨,不禁握了握拳,抬手便要夺他的冠帽:“不行,再来一局!”
段秋平闪身躲过,心有余悸地捂着帽子:“你怎么自食其言。”金衣少年眼珠往下移,蓦然扑向他腰间的玉佩,等紫衣少年缓过神来的时候,那枚玉佩已经在别人手上了。
众人围着那枚玉佩,对着光照:“嘿,还真是个好东西。”
段秋平怒目圆瞪,呼吸渐渐急促起来,陡然扑向那位金衣少年:“还给我!”
众人吓了一跳,闪身躲开,叫他扑了个空。金衣少年指着他怒骂:“段秋平,你算什么东西,也能得到这玩意,莫不是去哪里偷来的!”
段秋平踉跄了一下连忙站稳身体,下半身微微发颤,猛然发了狠踢向宋荣周围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太子当心!”
宋荣却已经躲不开了,两人距离极近,他眼睁睁看着那条腿朝自己逼近,而他只能愣愣站在原地,下意识闭上眼。
谁知那带着阵风的一脚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宋荣恍恍惚惚睁开眼,只见段秋平早就收了腿,劈手就要夺他手中的玉佩,宋荣兔起鹘落,一个闪身将玉佩丢到了旁人手中。
段秋平恼羞成怒,紧紧捏住宋荣的领口,手指微微发白,止不住地颤抖。
宋荣丝毫不惧,反而用一种挑衅的目光盯着段秋平泛红的眼角:“你敢动手吗?孬货。”
在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像得了指令一般将二人团团围住。
“你现在就是条过街老鼠。”
“若羌的兵都逼到京城了,你怎么还活着。”
“你父皇这个时候出兵,真不管你死活啊。”
段秋平骑虎难下,却还是松了手,缓缓后退半步,只是视线一直没能从宋荣身上移开,阴鸷酷烈。
宋荣从没见过他这样子,心中隐隐泛出些疑虑。只是那眼神并未持续很久,段秋平很快调整了面色,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温润,垂在身侧的手暗暗将拳头握得更紧,拳头被冻得通红,微微的颤抖也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宋荣几不可查地皱皱眉,没人能一边紧握着拳头一边露出毫无破绽的笑容。
这时候,周围的窃窃私语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毫无顾忌的哄堂大笑。紧接着从人群中站出一人来,他穿着青绿色的衣袍,手里拿的正是宋荣刚丢过来的玉佩——此人是淑妃疼爱的小皇子宋渡:“段秋平,今日你从我膝下过,这玉佩便还给你。”说着便摆好姿势,指了指自己的膝下,眼神戏谑。
段秋平盯着宋渡手中的玉佩,故作轻松地嬉笑道:“别开玩笑了。”对面的人脚一跺,将玉佩高高举起,作势就要扔:“谁跟你开玩笑了!不知好歹的东西。”段秋平连忙举着双手制止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宋渡还在步步紧逼。他指着自己膝下逼问:“你钻不钻?不钻就戴着你头上的脏帽滚回自己的国。”没人注意到刚刚最活跃的宋荣早已噤了声,他站在一旁意味深长地看着噙笑的段秋平,眸光微动。
段秋平上前一步,看着握在他人手里的玉佩,渐渐低下了头。耳边依旧充斥嚣张跋扈的声音,他只能勉强正住身形,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狼狈。
这玉佩…是他作为皇室贵族唯一的象征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它都是他尊严的最后一段支柱。
他是若羌国的皇子,自小苦读诗书,攻六艺,样样比皇兄们强,可父皇却从来没给他一点好脸色。宫里都是看人下菜,作为六宫中最不受宠的小皇子,没少被蹉跎。
恨吗?他当然是恨的,要不是父皇太过明显的偏心,他也不会时刻被践踏。可是有一次,寒冬腊月里,不知哪个奴才将他的冬衣尽数藏起来,又收起了炭火。他怎么哭闹都没人理,只觉得天旋地转,如坠冰窟。
再次醒来时,他首先看见了父皇惊惧的脸,然后是乌泱泱一片趴在地上的奴才。他看着父皇嘴唇一张一合,也分不清他说了什么,只好虚弱地摇摇头。
父皇看着他,沉吟许久,最终从衣兜里拿出这枚玉佩,将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将玉佩轻轻放上去。整个过程不过短短几秒,他只感觉到父皇温热的手心轻轻环着自己的手腕,像是慈父对幼子的关怀,忽然间泪眼婆娑。
他紧紧握着手里的玉佩,像是要以此控制住汹涌而出的情绪。父皇关切的眼神看着他:“此物保你平安,望吾儿…天地同寿。”
**凡胎而已,怎么可能天地同寿呢?可是看着父皇坚定的眼睛,手腕的余温仿佛还未散去,他也不忍心说些扫兴的话,只轻轻点点头,生怕动作太大,打破了这来之不易的温馨。
就为这一件事,他原谅了此前此后所受的所有不公,即使父皇毫不犹豫地将他送到周国为质,即使父皇在他为质期间公然挑起战争,即使他已经是若羌的弃子,他毫无怨言。他在异国的土地上,无数次抱着玉佩入睡,贪婪地汲取着人生中仅有一次的关怀。
可是现在,这枚玉佩被握在别人手上,惶恐和空虚感潮水般涌上来,一如多年前那个只穿单衣的冬夜。
众人沉浸在欢乐中,丝毫未注意到远处有两人正缓缓靠近。男子年过半百,须髯如戟,丝毫不见岁月蹉跎的痕迹。身上披着云锦制的长袍,辅以金线密织,尽显天家富贵。
段秋平微微仰头,看见了男子身边稚气未脱的女孩,走起路来盈盈纤纤,形态端丽。容光初绽却未尽发,初春的惠兰一般含蓄娇憨,此刻正微微伸着脖子打量着人群聚集处。
女孩对上段秋平的目光,隔着空旷的雪地,二人视线交错,她看见那眼神里是近乎恳求的殷切。他是谁?他恳求什么呢?希望自己救他于难堪的处境吗?女孩怔愣着,她却不敢贸然行动,只怕会引起父皇的反感。皇权之下的亲情总不像寻常人家那么纯粹。
此时旁边传来“咔擦”一声,一大片残雪从高处落下,紧接着一段残败的枝桠从树梢落下——终究不堪霜雪的重负了。
女孩回过神来,抿抿唇,终究扯了扯身边男人的衣袖:“父皇……”朝着段秋平这边示意着,想借天威来终结这场闹剧。
哪知皇帝对此不置一词,反而带着女孩靠近了些,好整以暇地等着看段秋平的反应,他漠然的视线扫过段秋平的冠帽,上面雪污仍在。
正在兴头上的众人显然未察觉到身后的变故,他们盛气凌人,不知收敛。
段秋平眼见女孩示意着自己这边,原来竟是提醒皇帝走近些看笑话吗?心中冷笑,面上的温雅险些维持不住。他死死咬着下嘴唇,控制着不让自己情绪失控,抬起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人:“说话算话。”
宋渡被他眼神一激,一股邪火从心中起,正要发作,却又见段秋平缓缓下蹲,作出幼儿学走路前的匍匐爬行姿势。
他得意地一笑,双腿大开,眼睁睁看着段秋平从自己□□钻过。看热闹的众人将二人围在中间,哇哇怪叫着,哄闹着起哄。只有宋荣远远站在人群外,神色自若。
膝行肘步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待段秋平爬过那人膝下,十指深深陷入雪地里,柔软而冰冷的雪包裹着他大部分的手掌,他却只感觉到浑身发热。皇权之下,这些人自觉矜贵,就可以随意践踏别人吗?他百般妥协,甘愿当一个乖顺的玩物,其实并不是为了自己一条命。他全部的生活早已被仇恨驱使着,他迟早要还回来。
他缓缓爬过那人膝下,回头一看,雪地里是一条不长不短的痕迹,见证了他的屈辱。准备站起来时,却被宋渡一把按住,笑着跨坐在他背上,正要说些什么,抬眼对上皇帝的目光,不知站在这看了多久。
宋渡战战兢兢地起身,端端正正立在一旁,行了个标准的宫礼。段秋平这才找到间隙爬起来,将身子伏得低低地行了个礼。
皇帝负手而立,没有看宋渡一眼,只是转向太子:“少玩些不该玩的。”
宋荣冷汗涔涔,只得讪讪点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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