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异梦

皇帝的视线落到段秋平身上,冲他淡淡点了一点头。看着眼前这个乖顺异常的男孩,他其实也是满意的。他抵住压力,不顾民心,硬要保段秋平一条命,其实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此时就算杀了段秋平,虽出恶气,不免落下欺凌弱小之名。留着他,日后跟若羌谈判也多一个筹码。若城门真的被破,谈判无果,那时候再杀他不迟。

皇帝身边的女孩见状,一把夺过宋渡手中的玉佩,交还给了段秋平,愤愤不平地看着自己兄长,无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段秋平低着头接过玉佩,那些无声地眼神交流他自是没有察觉到。异样的情绪在心中蔓延,他不敢抬头再与她对上视线,却在心中默默嘲讽,这女孩好生厉害,见皇帝不悦就作出此举来回应,惯会见风使舵,好一个马后炮。

感受到一双手覆上自己肩膀,段秋平迅速收敛心神,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恭顺的模样。瞥见皇帝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他内心鄙夷,匆匆行礼跪安。

下过雪后的傍晚也是天光大亮的样子,天和地的白色融合在一起,一直绵延到宫墙边,段秋平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场纯白色的盛宴里。

他何尝不知道皇帝未说出口的话,不过是些虚情假意的宽慰,他听了就不适。

这场闹剧,对王公贵族来说只是一场恶作剧的游戏,而对于皇帝来说这却是场服从度的观测,但凡他段秋平做出一点反抗的行为,不知道那天就会不明不白地身首异处。

天潢贵胄,帝王心术而已,他见惯了。

鬼使神差地,段秋平的脚步停留在那段被雪压断的枝桠旁边,他俯身捡起,脑海里闪过那女孩的脸。他眼意心期,她却只存了看热闹的心思。

当朝的小公主,宋音之啊……

不知哪座宫室响起了歌声,在这寂静的雪夜里悠悠荡荡,如遇间关莺语。深宫中的女人寂寞,孤枕难眠,夜晚就显得格外漫长。宋音之和衣躺在床上,神思也随着曲调游弋。

这些女人们的家族,哪一个不是钟鸣鼎食,其中也不乏公子王孙,她们拜别家族,远离故土,只为迎接无数忧思难断的夜晚。那自己呢?作为一国公主,哪天也要迎来自己的命运,在异国他乡的深宫中度过余生,这便是她的命运吗?真令人绝望。

宋音之兴致缺缺,不一会儿就开始神思倦怠,昏沉欲眠。

恍恍惚惚间,她只觉得身体荡荡悠悠,像浮在水面之上,浑身又传来撕扯的裂感,却不觉得疼痛。她只觉得魂魄荡荡悠悠离体,飘向无明处。

风驰电掣间,无数陌生的场景呼啸而过,震得她脑仁疼。再次睁眼时,一大片银白色的钢体印入眼帘,不知名的油味混着冷冽的空气涌入鼻腔,她不禁皱皱眉。四周都是透明琉璃制成的小门,通向各个仓口。她就站在正中央,面前是一顶巨大的团状物,她伸手触摸,却异常坚硬,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还在微微颤抖。

她忽然不安起来,本能地感觉到,这些东西不属于她的时代。

令人不安的轰鸣声停止时,她才豁然觉得耳边一片清明。眼前一个男人隔着琉璃制的片状物看向她,面容清癯,形态瘦削,穿着一身穿白色的长袍,却有种独特的清逸气质。他缓缓开口:“若真如你所说,此行避无可避。”

她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举起,掌心向下对准自己太阳穴,身上传来钢体碰撞的声音。

她缓步走向那团状物内一小仓,鬼使神差地躺了进去。男人还低头在操作着什么,他按下一按钮,不紧不慢地说道:“自时光机器研制以来,人类逐渐意识到时间不是流动的概念,它们是共存的,所以你的任务成功与否,我们这边会立刻收到反馈。”

“一轮又一轮的牺牲之后,你是最后的希望。”

宋音之屈身躺入仓内的小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机器启动的时候,轰鸣声渐渐大了,她觉得天旋地转。她听见自己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像来自遥远的时空末端,又像是在自己耳边。失去意识前,男人的声音穿过重重喧嚣,深重地打在她耳膜上:“全在你身上了。”

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提线木偶一般被什么东西牵动着,所有的动作全都来自于意识之外的某个东西。她并不能听懂那个男人的话,心中却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那是酸涩的、哀痛的。

再次睁开眼时,她站在城墙之巅,耳边充斥着绵延不绝的号角声,宫墙之外喊杀声震天。阴雨绵绵,长风万里,冲不散熏天的血腥气。黑云压低了天,远处的红霞破云而出,但那是在很远的远方。

宋音之第一次体会到事情在眼前失控的感觉,可是她没有悲痛,没有绝望,只感觉到心里空落落的。

视线尽头,暮光将逝之际,有一个策马奔腾的身影急急赶来,铁甲反射着残阳的余晖。她忽然热泪盈眶。想要看清那人的样貌时,失重感忽然袭来,她只能紧紧抱住自己,确保即将被废墟压垮的身体不会太狼狈。

出乎意料的是,迎接她的并不是难以言喻的钝痛,而是刺骨的寒凉。

环境的突然转变让宋音之不知所措,她站在人群之外,远远看着一个人缓步登上神坛,背影端丽逎劲,披一身长袍,看起来像由大量金线与彩线交织而成。不是她印象中父皇的那件龙袍,这件她从未见过,更显华贵鲜妍。

帝座高悬,她看着他走向权顷四海的那个位置,缓缓转过身。耳边响起震耳欲聋的朝贺声。白日高悬,她看不见他的脸。

身体逐渐醒转,宋音之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在梦里,她从未如此抗拒过苏醒,为什么……她那么想看清楚那张脸?

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宋音之蜷缩着手指,抓到了柔软细腻的被褥。睁开眼,只看见琼楼玉宇,寒梅冉冉。她暗自松了口气。

只是……这场看似荒诞不经的梦,似乎在指引着她什么。那个从残阳光影中越出的身影,他带领无数悍匪染指宫墙,最终黄袍加身。他……是谁?

宋音之越想越头大,索性挥了挥手,唤来丫鬟南乔为自己梳妆打扮。

终究是场没头没尾的梦境,宋音之少顷便抛在脑后。

少傅已早早地等在门口了———城门楼的战事再紧张,也耽误不了宫里的日常事宜。宋音之抱着一本《诗经》,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暗自抱怨父皇的严苛,真羡慕宋渡那个小蹄子整天没人管,还有个和气好说话的母亲。不像她和长兄宋荣,日日都是诗书礼,居然一天也没多少闲时。

不过抱怨也没用,只得强忍心下不甘跟着太傅一字一句念叨:“昊天有成命,二后受之……”

“昊天有成命,昭昭上天有指令……”太傅一字一句地解读着,宋音之却只注意到他说话间震动的胡须,稀稀疏疏,像马尾最末端的一点毛。

“老师,上天会给每个人都安排天命吗?”

太傅愣了一愣,似乎没想到公主看似兴致缺缺,也能认真思考问题:“……殚精竭虑保天命,成事在人。”

保天命吗……什么是她的天命呢?她久处宫中,多见美娇娥被蹉跎得麻木。一开始是心驰神往,希冀仰瞻真龙之资;结局却是郁郁而终,此生不得善终。

红颜命薄,她不想迎接这样的命运。成事在人吗?如果昊天有成命,请给她指引,不要责怪她妄自臆测天机。

与此同时,当日的大朝会上。

大靳的皇帝凤表龙姿,端坐上位,尽显天朝之威。可是他眉目含愁,心绪不宁:“胡虏打到我京城门口了,使得民生不安啊。”

老实说,此刻战况危急,早已不单单是“民生不安”的问题。皇帝在这种时候强作镇定,没有丝毫怒意,一则是为了安抚臣心,二则……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暗示臣民,事情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不到万不得已,“迁都”一词最好慎言,没有哪个皇帝愿意受此辱。

大臣们洞若观火,一时之间也没人敢站出来说话。气氛沉闷起来,皇帝耐心告罄,皱着眉头,眼看就要开口斥责,户部李尚书向前走一步:“陛下不必破釜沉舟,若愿民生稍安,可使……可使……公主殿下出面安抚,既能显我天朝气度,又可不必大费周章而息事宁人。”

他算是老臣,就连皇帝也对他颇为尊重。

此话一出,人群中有细碎的低语。李尚书的意思很明显,若送公主和亲,不仅缓解战事紧张,可拖出更多的时间等待援军,又不用承担迁都的耻辱。细细想来,倒不失为一个绝妙的缓兵之计。皇帝面色稍稍缓和,态度似有松动。

李尚书见状,正欲乘胜追击,却见侍郎李顾往旁边站出一步,逼近自己:“陛下,此计不可!”

话音刚落,众臣都饶有兴致地看着发言人。倒不是说李顾的此话有多出人意料,只是大家都没想到朝堂之上也能观看父子相争的戏码。看热闹的时候,人们总有很多话说。若不是顾忌朝纲,恐怕这些人能就着这场戏将各类小食吃个半饱。

就连皇帝也是饶有兴致:“哦?爱卿细述。”

“此法过于保守,不仅无法安抚民心,反倒失我天朝之威,到时候胡人反而会变本加厉。”

听着此话也甚是在理,皇帝瞬时有些为难。帝王之术,最难就在驾驭人心。此法一出,胡人到底是当天朝大度,还是认为大靳放低姿态,苟安一时,谁也说不准。

李侍郎的脸红了又白,这样当众被亲儿子拂了面子属实难堪,当即反驳起来。李顾也是个倔的,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嘴仗打得有来有回,一场下来看得人酣畅淋漓。

皇帝本就坐立难安,被他们这么一吵,更觉得心烦意乱,太阳穴突突乱跳,只得大声喝止起来。

气氛又僵持下来,眼看皇帝面色又沉了下来,在场众人也在暗暗滴汗。这时,立于后方的钦天监一摆手,弓着身子站出来:“陛下,臣窃以为,此计不可行。”

“陛下可还记得,公主出生那日,其生母曾言,梦中见一神兽,九尾、四耳、其目生于脊背。臣前日翻阅古籍,才知此乃上古神兽猼訑,从来被视为祥瑞之兆。又夜观天象,见公主天命不凡,若陛下轻易将公主让于他国,相当于是将国运拱手送人啊。”

如今这局面,还谈何国运呢?此言一出,众大臣纷纷窃语。虽然对钦天监的话多有质疑,但此言明显给了众人一记定心丸,也许留住公主,事情总会出现转机,所有人也许就不必承担破国的痛楚。

陛下一听,也是心下惊诧:“当年是有这么个说法没错,不过朕见公主生母气息奄奄,总以为那是将死之人的胡言乱语,并未放在心上。”

钦天监点点头:“那就是了。陛下圣明之君,敬天爱人,自然也知顺天命。”

皇帝心下疑惑,思来想去还是多嘴问了一句:“公主天命所归,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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