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的人嘴严,将前朝各项大事瞒得水泄不通。然而架不住宫里日子单调,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总能精准传进后宫,为人津津乐道。
很快公主身为天命之神的传闻普及宫闱。“国运”一说不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大家都很重视。
处于话题中心的宋音之在还在府里与兄长宋荣下棋。四下安静,一点灯火摇摇曳曳。这个氛围下,人们很容易将不便说的事拿到明面上来。
宋荣的手指细细摩挲着棋子,细碎的光透进黑棋里,幽绿幽绿的,温润如玉:“最近宫里很多有关你的传言啊。”
闻言,宋音之迅速落下一子:“流言而已。”
宋荣点点头,没说什么:“你能这样想最好。”他本意是想解一时风波,抓住了皇帝畏天敬神这一特点,保他这个天真的小妹妹一时平安。却不想朝会上一句话,传到宫内就愈演愈烈,悠悠众口如洪水猛兽,不可收拾。
又恰逢多事之秋,再传下去,哪天被人揪出他个欺君之罪,也不是不可能。真是……山雨欲来啊。
其实这些传流言的人,只管嘴巴一张一合,图一乐而已。奈何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宋音之这几天并未因为流言而恐慌,反之还非常亢奋。她像在迷雾中穿行的人突然看到了灯,她看到了这条很多人走过的路,她不会再踏上去。
代揣天意,自安己分。昊天之下,她自己的路在哪里?
“你输了,心不在焉的。”闻言,宋音之恍然之中回过神,怔怔地看着棋局。
宋荣见状站起身:“不早了……我先回去。”
送走兄长后,宋音之心下难捱,胡乱在池边走着。见前方一少年穿个白色短褂子,身影皎皎。冬日里大家都穿得臃肿,他倒是新柳一般的清秀端丽。见她迎来,冉冉一点头,笑容温厚。
宋音之看得愣神,心中莫名升起一股迥异的感觉,沉沉地压在胸口。她喘了几口气,连忙拉拉身边南乔的袖子:“这是谁家的小书生?”
“若羌国来的小质子,殿下见过的。”宋音之歪歪头,总算想起了那段并不算愉快的记忆,站在原地思忖了一阵,却见那质子抬脚就要避开她,宋音之又不甘心地唤他两声,前头的人似是没听见,暗戳戳加快了步子。
宋音之快步走到他跟前,含着笑问:“公子是恶我还是识不得我,何苦避如蛇蝎?”段秋平一愣,随即恭恭敬敬地见了礼,也垂着眼笑:“自然识得殿下,不过彼此见面忆起的尽是些愁云惨雾,彼此难堪而已。”
宋音之一听,知道他为当日之事耿耿于怀,待要解释什么,又不好说的。正是踌躇之际,忽然听见尖锐的哨声,紧随其后的是黑烟滚滚烧天,大有遮云蔽日之势,把宋音之唬得呆住了。
段秋平面色也没有什么波澜,顺着哨声回身看了看,嘴角掠过一丝笑意:“烽火通长安——城,破了。”
他那一笑使一口白牙若影若现,宋音之怔怔地盯着他,恍惚觉得那是某种凶狠的兽类受困时露出了獠牙。青天白日之下人畜无害,却会在无人时磨利自己的爪牙。
“段秋平!”二人闻声齐齐朝一个方向看去,却见本该回到东宫的宋荣不知何时折返回来,眦目欲裂,正急急朝二人这边赶来,他身后的天际,黑烟冲城起,随风自飘扬。
宋荣一把攒住段秋平的手腕:“叫我好找,跟我走!”段秋平也不挣扎,垂着眉眼任由他拉了一个踉跄,却在身形不稳的一霎抬了头,嘴角的笑容还未收起,就这么直直撞进了宋音之眼里。
对视的这一眼仿佛是某种信号,又或者是他们外族独特的下蛊方式呢。反正宋音之中招了,非要跟着走。
宋荣看也不看她一眼:“你添什么乱?回去。”二人步子大,宋音之只得一路小跑着跟上去,嘴里还急急为自己分辨:“怎么带他去就能帮忙,我去就是纯添乱了?你都可以去,凭什么我去不得?”
宋荣理也不理,只顾拉着段秋平步履如飞。宋音之跟得吃力,说话间细细地喘着气,见宋荣无视她,一股邪火朝心中涌,要伸出手去拦住他,宋荣压根不给她这个机会,闪身躲过了。
宋音之气得没办法,劈手拉住了段秋平另一只手腕。宋荣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阻力,正要回头呵斥段秋平,却见段秋平正弯着眼角看他,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另一只手被宋音之紧紧拉住。
宋荣本来心中焦急,被她这一打扰瞬间泄了一半的气,只得柔声说:“你别在这个时候胡闹啊,等过了这阵再陪你玩行不行?”
宋音之哪里听得进去,手指更是紧了紧。段秋平微微翻了翻手腕,感觉到手腕处一片潮热。
宋荣跺了跺脚,正准备发作,却看见了段秋平眉梢眼角影影约约的笑意,心中略微清明了些。现在这个样子,倒像是他们兄妹俩唱戏给这个人逗趣儿似的。他不愿意被外人看见皇家的瑕缺,只能压着性子解释:“外面很危险,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你就……”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
宋荣见她油盐不进,又没法说重话,二人一时僵持了下来。
“皇兄。”宋音之定定地看着他:“覆巢之下无完卵。我知道城门失守,也知道若羌凶狠,此番定是破釜沉舟。但我是天家人,身份不允许我缩在皇宫独善其身。”说着表决心似的将段秋平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我不是去添乱的。”
宋荣见她如此,况且情况又危急,无奈长长吐出一口气:“你来吧。”
宋音之这才舒了口气,松了手。段秋平的手腕沾了她的一点薄汗,此刻乍见天光,被她握过的地方凉飕飕的。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往身后藏了藏。
宋荣将二人带到竹林边一处不起眼的小巷子里,里头的房子大都门窗紧闭,有的被蛛丝结满了房梁,一看就不是住人用的。宋荣轻车熟路地开了一扇门,将宋音之和段秋平塞进一舆车里,又出去牵了一匹马,将马绑在舆上,一切准备妥帖后关了屋子的门,三人瞬间被笼罩在黑暗里。
宋音之心下疑惑:“把我们关在里面干嘛?”段秋平斜斜靠在车坐背上,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兴许会走密道吧。”
“你怎么知道?”
“宫里的常见手段。”段秋平将手搭在椅背上,“看来公主被保护得很好啊……也对,不然怎么会满脑子圣贤书里的教义呢?”
这话看似漫不经心,却将宋音之噎得开不了口——他是在嘲讽她刚刚那番似是表忠心的言语。宋音之恨恨地盯着眼前的人,见他神貌间是月射寒江一般疏离淡漠,此刻却戏谑地睥睨着她,与初见那般低眉顺眼的模样判若两人。
或许是气的,又兴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宋音之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几乎是同时的,一点微黄的灯光亮起,光源缓缓移动着,由远及近,最后停在了车前———也不知道宋荣在外面捣鼓什么。
不过段秋平现在无暇想这些,他只能感觉到自己感官感受随着光源的靠近无限放大,甚至敏锐到能看清她霞映澄塘般的明艳,以及听到她咧嘴时,从唇齿间窜出的,短促的气流声。
他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借着灯光如昼,他忽然感觉自己无所遁形,可是现在收回视线是不是看起来也太窝囊了些?段秋平也是没法,梗着脖子盯着宋音之看了几秒,脑海里千万句言语闪过,最后却只是干巴巴来了句:“你笑什么?”
“段公子,水满则溢啊。”
宋音之此话说得蕴藉,嘲笑他平日里的谦和表现得完美,却在她这里裂了一道缝隙。
可是在段秋平这个有心人听来,此话确实格外刺耳。他脸色微变,终是不显山不露水地垂下眼来:“少自作多情。”
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段秋平缓缓坐直了身子,正待要说些什么,忽然察觉到舆车动了。
宋荣掀开帘子看进来:“坐好了?”
话音未落,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截断了话头。宋荣的动作一顿,沈下脸来扭头看向门的方向,悄无声息地变幻了姿势,做出了攻击的准备。
车里另外两个人也定住了,一时间屋内安静,只闻得三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敲门声还在持续着,门外的人似是失了耐心,节奏逐渐急促起来。
宋荣从袖子里翻出一把匕首。
细微的说话声在门外响起:“……不是这儿吗?跟丢了?”闻得此言,宋荣绷直的脊背迅速放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他怒气腾腾地打开门,将宋渡一把拽进来:“你疯了是不是!”
宋渡被他吼得一愣。
“还敢跟着我们,万一你背后还有人跟踪呢?这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我看了,没人跟着。皇兄,你们是要找御林军去吗?”
宋荣深吸一口气:“你就在这,等我们走远了再出去。”
“我……”
“别跟我说你也要跟着,我不会再多带一个人。”
“再?你还带了谁?”
“宋渡!”宋荣额间青筋突突跳,他的呼吸颤抖,努力压制着内心的焦躁,“御林军和若羌还在斗得难舍难分,我们……得赶紧去,你不要拖着我们。”
谁知宋渡直接越过他,径直往马车方向走。宋荣见状,急忙拉着他的手腕拦住他,双手死死扣住宋渡的双肩:“你不能去。”
宋渡十分不自在地扭了扭肩膀:“我不怕。”宋荣猩红着双眼跟他对峙了几秒,无奈妥协,却仍旧余怒未消,猛地将他往前面一推,“进去!”
宋渡掀开帘子,与车内早已坐好的两人遥遥相对。宋荣坐在外头,一扬马鞭,车内就轻轻颠簸了起来。
有了第三个人存在,段秋平明显自在多了。他挪挪屁股给宋渡让了个大些的位置,不咸不淡地开口:“若不是情况危急,而你们又太难缠,还上不了这趟车呢。”
舆车行驶得不算慢。不多会儿,车里的三人就得以重见天光。
段秋平被一小队士卒围着,其余三人跟着引路的士兵们缓缓行步。一路上也没人说话,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而盛大的祭祀。
段秋平被推到城门楼的最上层,其它皇室成员则无声无息地站在下一层。
段秋平斜着眼瞥了下这群人,心中暗笑,大靳向来不待见他这个小国质子,却等到他母家打上门来的时候,又将他奉为上宾了。
让他这个若羌皇族以身为旗,赌的就是再勇猛的将军也能因身份差别而忌惮三分。这个法子确实不怎么上得了台面,不过也是真奏效。
因为段秋平的出现,两军僵持不下,若羌领头的大将肉眼可见地焦灼了起来。一是怕再拖下去援军到来,靳国得救;二来,段秋平在若羌再不受待见,也是个皇子,若是真不顾他死活,回去了被人揪住小辫子,他也承担不起罪责。
刹那间,若羌军中有一支箭斜贯苍穹,破空朝城楼射去。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根本不及人反应。等所有人瞪大眼睛朝段秋平望去时,他早已中了那箭。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眼看就要往城下坠去———
一只手迅疾地将他拉了回来。段秋平被那力量一冲撞,无力地软倒在地上,肩头早已被鲜血染红。
若羌的士兵见状,早已蠢蠢欲动。领头的将领一看,已经有人无畏替他揽下了弑皇室这个罪责,他便能无后顾之忧了。一个手势下来,若羌军队间眨眼迸发出地动山摇的喊杀声,迅速开始了攻势。
长久以来吃皇粮的御林军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时间,若羌势如破竹,御林军节节败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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