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是长安最有力的一道防线。
然而谁也不知道,半个月前,一向乖觉的康禄山为何反了,乱军连下数城,势如破竹,以摧枯拉朽之势侵吞这片疆土。往日盛世大唐,不知何时已腐朽没落成如今模样了。
身材高大的汉子举着碗,放声笑道:“等大破潼关的唐军,便再无人可拦得下咱们了!听说如今长安的小儿们闻风丧胆,龟缩在都城里不敢出来!”
一旁身材矮小的士兵接话:“可不,怕是过不了一年,大唐就要改姓康喽!”
有人摇头,面色忧虑:“大唐如今派了金吾卫大将军李信迎战。那李信,用兵如神,是一员大将。”
“放你娘的屁!”大汉似是有些喝高了,对着方才那人便是一掌:“金吾卫大将军又如何?也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还能领唐军出征。异族的将领也敢用,他大唐怕是果真无人了!”
“哎,这你就不知道了,”另一人调笑,推搡着大汉挤眉弄眼:“听说那李信娶了一风尘女子为妻,倒在温柔乡也未可知。何况女皇本就猜忌之心颇重,李信又是吐蕃君主之子,若是稍微离间,不愁不降。”
……
天光大亮。
潼关北临黄河,南踞山腰,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仰仗着天时地利和乐了许多年,内里早已疲软不堪。
李信站在城楼之上,大军压境,从城楼往下看去,乌泱泱全是叛军,他不由得想起自己还未成名时,山禹的一场战役。
那也是以少胜多的一场战役。
山禹地势陡峭,后有天险相隔,本该高枕无忧。彼时尚是小兵的李信竟带着三千精兵攀了后崖。守军浑然不知唐军已至,措手不及,一时间喊杀声震天。守城将领王觉,第二天便带着满城的男女老少恭迎新主。
传言中,他李信样貌凶恶,能止小儿夜啼;又有人反驳,看将军那双眼睛便知当是玉面无双,媲美长恭。
不管传言如何,这一战,都让李信声名鹊起。
如今来了潼关,才知情况比他料想的,还要严重的多。
潼关已无兵。
先前的将领是镇守潼关五年之久的老将韩束戈,叛军将他的习惯摸的清清楚楚,韩束戈又一向轻敌,潼关的二十万守军在他的错误决策之下,死伤无数。待李信接手时,加上他手中的兵,潼关之兵总数不过三万。
可叛军有近十万之众。
李信来的第一日便连夜快马加鞭递消息回京,眼下收到回信,探子说援军还要些时日才可抵达。
李信心中清楚,潼关绝不能失守。
援军到潼关,大概十日的路程。潼关作为大唐的重要关卡,自是比山禹等小城富足。只是沿路多山,曲折难行,且越往北,气温越低。士兵们水土不服,赶路自然就慢了些。
全城依旧警戒,不敢有丝毫懈怠。这几日均是允出不允进,生怕一觉醒来,叛军便奇袭进城。
今日已是李信与叛军交锋第五日的深夜。
不出意外,五日之内,援军必至潼关。
将军府内,李信坐在桌前,久久没有睡意。有女进门送上热茶,紧接着,一双柔荑搭在他的肩上。
是公孙离。
李信从往事回神,而身旁的女子,轻柔地按着他的肩,温声道:“将军可是有烦心事?”
李信也没想到这个女子会随他来到潼关,长安再多口舌,将军府尚有一线安虞,潼关是前线、是战场,或许今日还是活生生的人,下次再见便是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叛军兵临城下,援军迟迟不至,我心忧也。”李信小抿了一口茶,眉间是化不开的愁绪。
他无法不忧虑。
他不怕死,却怕这潼关军民,作了斗争的筏子。
公孙离不由得想起女皇的话。
“李信确有将才,然非我族类,阿离,你莫要被他蛊惑。若他在潼关有所异动,速速上报于朕。你是他的枕边人,必要时,可先斩后奏。”
公孙离觉得可笑。
她想自己大概知晓女皇的心思了。
无非是鹬蚌相争,渔人获利。此番跟着李信守潼关的,除了本在潼关的军民,还有他自己的心腹。女皇要的,是李信守下潼关,也永远留在潼关。
你做到了,大唐外患尽除,可狡兔死,良狗烹,女皇怎么会让你也活着回去?
“阿离,此战了结,你我便归家。”
回一个只有我们的家,远离纷争、远离杀戮,一个只属于我们的家。李信不知道她的想法,轻声安慰道。
“若无援军呢?”
李信听见女子淡漠的话语,这是他一直不愿提及的、最坏的结果。
他将茶杯放下,回头看她漂亮的眸子,带着些许怜惜与不舍:“若有一日潼关将破,你便从城中密道离开。”
“将军呢?”
“死战不退。”
“若有去无回…”
“便有去无回。”
公孙离知晓,他不会改变心意了。
……
“报——”
“叛军大军已至洛水,距潼关不过十里——”
天色刚刚破晓,四面的鼓声便起了。
过了这洛水,便是潼关。
年轻的男人高坐在马背上,头戴银冠,身穿白袍,外罩鱼鳞铠甲,只衣袍红色披风与银白形成鲜明对比,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的手中不是刀剑,而是一支莲花。身后是乌泱泱的叛军,“康”字高高地飘在空中。
李信知第一战万不可轻敌,尽发城中兵马,见城池之下冷面寒枪,拉弓射箭,面色依旧从容。
“咻——”
一支长箭随着白帛钉在城楼的柱子上。
打开来看,“降者不杀”四个大字狂妄地印在其上。
看到这四个字,众将士不禁怒从心起。
竖子无知!
一时群情奋起,城墙上满满当当的弓箭手蓄势待发,城门大开,黑色甲衣的将士们有条不紊地排开,都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无人发现公孙离在城楼一角。
一旁的婢女不解道:“夫人来城楼做什么?若是着了风寒,将军铁定会心疼的。”
“无妨。我只是憎恶这永无宁日的战争——”公孙离看着高高飘扬的旗帜和马上的将军,眼角微红。
我只是害怕,他真的留在潼关。
目光继续向下望去,那敌对方的年轻男子竟冲她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待鼓声四起,青年居然调转马头,欲要归去。
守军们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作何反应。
李信眉头紧皱,静静地等待着,发现对方竟在人马调防。
然后真的回去了。
一连几天,不知几次,都是同样的操作。饶是李信,也难免觉得疲惫,守城的士兵也骂娘。这竖子,到底打不打?
李信知道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好像头顶有一柄不知何时悬落的长剑,摇摇欲坠。
夜里叛军又来了一次。
李信只觉神经衰弱。
这样骚扰下去,高强度的精神紧张,将士们也吃不消。他知道对方根本没有要打的意思,每次都只是虚张声势,想要以此消耗唐军精力,继而找机会偷袭。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李信决不允许自己犯这样的错误,给敌人机会。
于是他将士兵分为几波守城,其余让他们兀自休整。
……
战事一起,公孙离见到李信的次数便愈发少了,她也不愿自己分了李信心神,可她无法不为李信担忧。至于那日的青年,到底是何来历?
很快,她的疑惑得到了答案。
在一个寂寥无人的夜,她见到了那名男子。
“你是谁?”公孙离神色防备。
她没有问对方为何能如此轻易进了潼关,城楼之下第一次见到这个年轻的男人,她便有了些许不详的预感。
年轻男人只笑笑,眼神却似看透她的心:“阿离,你明知道,潼关无援。”
男人的声音带着蛊惑:“你想要,救他吗?”
他继续道:“潼关三十里,有一雪山,山巅有一雪女,掌天下霜雪。若你能求得她相助,李信…或许命不该绝。”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帮我?”阿离无法不承认,这个男人说的都是事实,他分明为敌军军师,此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男人沉默了半晌,然后看了看遥远天幕,语气似是怀念般道:“我有一友人。”
“他辅佐女帝,一路至此。女帝曾于他有言:‘怀英,看着朕,告诫朕,警惕朕。不要让朕偏离初衷,让朕和朕的理想,能一直延续在正道上。’他深以为然,并以此为一生宿命。”
“阿离不用纠结我是谁,我不过一方外术士,能做的,仅限于此。”
夜风吹过,似乎男人的背影也带了深深寂寥,他窥探天命,却无法掌控人心。
“此卦无妄,天命不佑。”
“若为复卦,或有一线生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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