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撰修编书的日程真正展开,棠柳月才惊觉工作量的庞大。
不仅要起底整个翰林院的藏书和史官修书,还要接收内府送来的文册,还要从各地征集图书,更要与当朝官员搜集前朝文人墨客的诗歌文集藏品。
但既然是藏品,又怎会轻易展示他人?
棠柳月只得先礼后兵,每日下朝后就是带着宋澈衍登门拜访各位大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遇上脾性好的磨上两三日便可通融给予,遇上脾性不好的,棠柳月说到最后,便让宋澈衍拿着圣旨带人自行搜集。
这样的行为,放眼整个朝堂都极为罕见。
户部便有几位素善藏书的官员一连几日,上书参奏棠柳月,称她的行为是强盗恶贼。
皇帝不过笑笑,倒是季临渊站在前排,悠悠替棠柳月出声:“你们若安分配合,棠学士也不会如此。”
这样的维护落到棠柳月耳朵里,只引得她一阵冷笑。
宋澈衍更是一针见血指出,“皇上这是让大人做出头鸟呢。”
文溯阁里,内府新送来的文书正一批批运进来。
棠柳月伏案校对久了,慢慢起身揉着酸麻的腰肢,走到正在核验文书的宋澈衍身边。
“后日季临渊会同我去拜访大将军,你在翰林院组织大家继续校书,我会很快回来的。”
宋澈衍手捧一本小册子,提笔低头记录,时不时探头看看送进来的文书。
对于棠柳月的叮嘱,头也不抬,只是淡淡“嗯”了一声,“知道了,路上注意安全。”
说完,他又忽然一笑,转头看向棠柳月,“大将军征战戎马,也喜欢舞文弄墨吗?”
棠柳月耸耸肩,“我原先也没想到大将军,是季临渊后来跟我提起,说大将军府上有一卷失传已久的诗赋真迹。”
宋澈衍点点头,眼神慢慢落回笔下,若有所思:“季璟,倒真是愿意帮你。”
“帮不帮我另说,但是他和皇上一唱一和,给我这个小小的六品官得罪了不少人倒是真的。”
说到这个,棠柳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是吗?我看你也挺乐意的。”宋澈衍笑着瞥了棠柳月一眼。
毕竟,如果每次不是他尽力缓和着,可能从登门那一刻,棠柳月就单刀直入了。
棠柳月闻言,原本沉郁的脸色稍稍轻松了几分,却又随即叹了口气,“这次编修,说好听点是为了文化传承,避免珍稀文书遗失。但其实就是为了打破门阀士族教化百姓的局面,由皇家修书立传,维护正统,让世人只臣服这位天下共主。”
“只是,我总有些不安。”
“不安什么?”
棠柳月双手抱胸,朝眼前的文书扬了扬下巴,“这些图籍经过校对、考证、分门别类到最后的汇总成册,期间少不了毁书、删书、改书,而且为了颂扬君主,必定是要对逆党大加苛责,对我朝极尽溢美称赞。这样做,总归有失文人风骨。”
宋澈衍摇了摇头,面对棠柳月如此直白地议论圣上,罕见地没有搬出他的儒臣心肠:“一言寤主宁复听,三谏不从归去为。文人风骨,不在朝堂在本心。何况成王败寇,若今日身死魂灭的是你我,那被打成逆党的也会是你我,所以不必介怀。”
深感安慰般抬手拍了拍宋澈衍的肩膀,棠柳月道:“还是你会说话,怪不得每次去其他人府上,你说的话他们都爱听。”
宋澈衍拿起册子,轻掩住半张脸,细长的眉眼弯起,眸光潋滟:“但是这种得罪的人的事情,还得大人这种人去做,才能显得刚正不阿,利落果决。”
话音刚落,棠柳月便手臂一横,给了宋澈衍一肘子。
吃痛的宋澈衍不敢声张,只得乖乖站远了些。
登门拜访大将军那天艳阳高照,棠柳月许久没有休沐,所以在马车上总是忍不住掀开车帘,默默记下路边摊贩,想着以后闲暇时一定要过来看看。
“你很喜欢这些东西吗?”季临渊清亮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棠柳月笑着坐回身,“是觉得有趣,以前不曾见过。”
季临渊复位中书令之后,官袍从原先的深绿色换成深蓝色,多了精致的花纹刺绣,折扇也换成金丝玉面折扇,衬得整个人儒雅谦和了许多。
“有趣的话,你休沐时,我同你一起逛逛京城。”
“大人公务繁忙,我可不敢叨扰。”棠柳月调侃道。
虽知道是一句玩笑话,但季临渊的心情还是莫名有些失落。细算起来,从安乡回来,他已经很久很没有吃上秋姨的饭菜,而她,也没有来找过他。
为数不多的碰面,都是在早朝时分。
这次若不是他主动提到大将军,怕是这个女人更是忙的不能见他了。
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棠柳月的声音却突然传来。
“大将军张世豪是个怎样的人?”
“大将军……”季临渊略微思索了一下,“出身武将世家,他自己当年也是武举状元,多年征战沙场,为人豪爽大气。他的夫人也是将门之女,只可惜难产而亡,留下个女儿,叫张姝,今年十七岁了。”
“后来大将军也没有续弦,膝下也唯有这一个孩子,疼爱有加。”
棠柳月听后,颇为慨叹,“大将军很是深情呢。”
季临渊点点头,“皇上多次想要为大将军指婚,但都被大将军婉拒,后来也就作罢了。”
“既如此,”棠柳月好奇地看向季临渊,“你是如何得知他府上有先人真迹的?”
提到这个,季临渊脸色一变,很是不自在,“因为几年前他想撮合我和他女儿,所以用真迹的名头,让我去府上。只是后来恰逢我被贬官,这事才不了了之。”
嘴角的弧度难以压抑,棠柳月只能假意咳嗽,遮掩心底的好笑。
“很好笑吗?”季临渊一手按在腿上,不安地摩挲。
“不好笑,”棠柳月努力维持着礼貌,却又话锋一转:“所以,人家姑娘也没看上你吗?”
“……没看上。”
棠柳月这下是真的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那这门婚事没成,跟你贬没贬官,貌似关系不大呢。”
“不许笑。”季临渊臊红了脸,快速摇了几下折扇,侧过脸不搭理棠柳月。
车马穿行于闹市,颠簸摇晃之间,车上窗帘微微掀起。借着那一缕间隙,季临渊侧头看去,街边摊贩叫卖的热络场景映入眼帘。
看了一会,发觉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口。
季临渊装作不知地回过头,却见棠柳月唇边笑意已然收住,正静静注视自己,心下莫名紧张:“看着我做什么?”
“在想若是如今大将军再提婚事,你会不会答应。”
“不会。”
“应承得这么快?”棠柳月眉毛一挑,“莫不是还在赌气当年人家下了你的面子?”
季临渊白了棠柳月一眼,“不是,与他人无关,只在我。”
“哦?”棠柳月来了兴趣,朝眼前人探了探身子,“洗耳恭听。”
季临渊却渐渐认真神色,如墨双瞳映衬佳人容颜,眼底情意正悄然流淌:“我的心思,你半分都未曾察觉吗?”
这次,轮到棠柳月乱了气息。
恰好,车马停住,车夫在外面说着已到将军府。
没有等到回答的季临渊也不追问,只敛容正色,起身下车。
棠柳月不敢怠慢,也跟着下了车。
走进将军府,一股肃杀之气扑面而来。府内无甚装饰,随处可见各色兽骨制成的冷门器具,前院还架起摆放一件高两米的纯铁战甲,很是壮观。
“季大人!未曾远迎,失敬失敬!”
洪亮高亢的声音由远及近,张世豪带着女儿张姝,快步走上前将棠、季二人迎入厅堂落座。
待落座后,棠柳月发觉墙上挂的是当朝画师国手所作的《麒麟伏虎图》,恢弘大气,而其余所挂画作,皆是类似前者那般开阔方正。
而眼前的赵姝,也不似寻常千金娇美柔顺。生的一张鹅蛋脸,天庭饱满,五官精致,但眼神冷冽,翘而尖的下巴隐隐有一股傲气。穿一身窄袖玄衣,满头青丝只用乌木簪起,周身无一丝金银珠翠。
棠柳月在打量赵姝的同时,未曾发觉对方也在打量自己。
双手接过下人递上的茶水,棠柳月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听到季临渊与张世豪的交谈。
“最不想叨扰大将军,但奈何此次全书编纂,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皇上也极其看重,所以季某才携翰林学士登门拜访,还望大将军海涵。”
面对季临渊如此谦卑,张世豪自是不敢托大,连忙躬身行礼,让人把诗赋真迹呈到季临渊手边。
虽然从官阶上,大将军是从一品,中书令是正二品,但朝中人人都知,一品大员皆是虚职无实权,只有中书令才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上传下达,手握实权。
况且现在皇帝看重季临渊,所以张世豪宁可折了自己的身份,也要给季临渊一个面子。
季临渊轻摇折扇,嘴上说着“大将军不必多礼”,但手上可一点没动,硬是让人行完了礼。
万恶,万恶。
棠柳月在心中鄙夷着,却与张姝对上了眼神。
"柳月,你也是武状元出身,可使得动大将军院子里那些兵器?"
忽然被点名,棠柳月看了看季临渊,虽不知他什么意思,但还是细细回想了一下刚刚见到的器具,说道:“大约都可以,但有几样只听家中长辈说过,今日也是第一次见。”
张世豪一听这话,眼神顿时亮了起来,难掩激动:“棠学士殿试那日,我还在边境巡查,回京后才知棠学士已经殿选夺魁。但心中一直很想与棠学士切磋,领教一把后生可畏。”
张姝自看到棠柳月后,便一直好奇打量她,直到此刻父亲话语落下,她才开口道:“这满院的兵器都是我父亲征战沙场,从蛮族处缴获而得,世所罕见。棠学士方才说都使得动,那不如现在与我下场比试一番?”
“姝儿,不得无礼。”张世豪皱眉训声。
棠柳月一时愣住,没有想过第一次见面就要舞弄刀枪。于是有些探寻地看向季临渊,“大人,您意下如何呢?”
季临渊轻啜一口清茶,举止优雅,“既然张小姐看重你,你且一试,别伤了张小姐就行。”
张姝闻言直接起身下场挑选兵器,不屑道:“谁伤谁还不一定呢!”
“去吧,棠状元。”
季临渊脸上一派云淡风轻,翘起二郎腿,静候好戏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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