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不眠夜,好好的团圆节,京郊竟发生了凶杀案,连夜被拉来的仵作捕快们只觉倒霉,他们看着这百具尸体,心底哀叹。
三里亭发生的事情并未惊扰今夜的繁闹,仅个别官宦子弟得知了消息,担忧京内安危,惶惶扔下美酒佳人,回家躲着去了。
城东小落儿河边,此处靠近城门,人流不多,较为荒僻。
聂千屿借着月色,捧起河水,奋力搓洗着身上的血污,刚才弄得过于狼狈,这一番细细拾掇委实花费了好一番功夫,头发上有些污泥无法彻底清理干净,只得往深处藏了藏。
之后去了那条城东小巷,拨开草絮,那二人仍晕在此处。聂千屿挠了挠后脑勺,面上有些歉意“刚刚没收住,力道有些大,二位对不住哈。”
说着将这一身没怎么洗干净的兵服又给那士兵换上,而自己穿上了出门时那身的衣裙,收拾齐整,便悠悠往许府去了。
已至亥时,不复方才的熙攘喧闹,街上的行人寥寥可数。
九欢楼里的琵琶声咿咿袅袅,不绝如缕。
依傍着的小落儿河中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彩色花灯,栩栩娇艳的花瓣簇着中间盈盈烛火,在幽黑的水面如繁星散落,随清风河流上下浮摇。
玹管千家沸此宵,花灯十里正迢迢。
聂千屿悠悠走着,适才情人桥旁卖花灯的老翁已经不在,那摊位处留下了些许狼藉,皆是做花灯剩下的零碎屑料。
那团竹木凌娟间,静静躺着的是一只残缺的狐狸灯,那狐狸眼睛溜圆,红润的鼻头微翘,脑袋和身子都圆滚滚的。
至于她如何能看出这是个狐狸灯,那是因为,灯的底座上写了“赤狐”二字。
“这......怪不得那老翁要把它扔了,做的太失败了。”聂千屿捡起那狐狸灯,嘲道“这是狐狸么?我倒看着像是只猫!”
“像个狐狸猫。”这般想着竟笑起来“你和我一样四不像,没人要。”
少女轻摇了摇头,在那堆狼藉里又寻了火石和半只残笔,垂眸认真的写了起来。
“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御千里。”
落笔---时宴。
甫一写完,聂千屿手上不知何时沾了几块墨汁,稍不留神蹭到了那狐狸灯。
“宴”字刹时被晕成了一个墨色的圆点。
“罢了。”
聂千屿卷起裙摆,蹲下,素手将狐狸灯放到河面,悠悠看着它越飘越远。
“时和丰年,海清河宴,我儿就取字为时宴。”
“世子,你在看什么?”
福子顺着慕潇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白衣青裙的女子在河边放花灯,那女子盯着那花灯,久久未起身。
可奇怪的是怎么自家世子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
须臾那女子起身离开了,仅一个侧脸,福子就明白过来,原来那是许院使家的庶女许浅浅。
福子观察了慕潇的神色,心下了然。
慕潇抬靴走到了小落儿河边,只一眼便看到了那盏飘荡在水漾中间的奇形怪状的残破狐狸灯,旋即足尖点过河面,修长的手指于水中轻轻一捞得了那花灯于掌心,眨眼又回到了河岸。
夭夭灯花,灼灼辉月,小落儿河边,黑襟云袍的少年手捧狐灯,垂眸看的认真。
“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御千里。”---时-。
灯身上零零点点的墨斑,遮住了尾字。
慕潇指尖触碰着那字迹,浓密的眼睫微颤了颤。
“她究竟是谁?”
“继之从九欢楼回来了吗?”魏济悬在慕潇书房外问。
“回来了,在里面。”
福子刚说完,魏济悬就忙里忙慌地闯了进去,一进门便看到慕潇于那灼灼烛火下,秉笔疾书。朗朗君子,皎白如玉,案牍上的烛火微微跳动,映在朱色几案上的俊美少年颤了几颤,径直颤进了人心里。
魏济悬呼吸一滞,脚步也慢了下来,走到慕潇身边,绕着他左右看了两圈。
慕潇抚着几案的手一顿,也微微侧过头看着他,见魏济悬搓摸着下巴,凝眉摇头,很认真的哀叹“继之啊继之,都是人,可你怎么就生的如此貌美呢?”
慕潇好看的眉眼微微动了动,那修长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持笔往墨台里点蘸了下,没做理会,目光又回到了案牍上,执笔挥洒起来。
整洁书香气的朱颜木桌上突兀地摆放了一只巨丑无比的狐狸灯,魏济悬瞬时被吸引了过去。
“欸?我说继之,你这从哪弄得,真是丑的稀奇啊。你看看,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欸?这上面还有字?这不是你写的吧?一个月不见,你不会想我想得字儿也写不好了吧?”
“纵有狂风平地起,我亦乘风御千里。这是谁的?此子有志气!”
“时......这是什么怎么被遮住了?”
魏济悬手上提着那狐狸灯,不停地左右细细端详,念叨个没完。
“遮得住一时,遮不住一世。”慕潇扯了扯唇角,话语中带了些意味不明的凉意。旋即侧头问道“身体可还好?”
“嗷,继之你放心,我没事!只是嘛,连夜赶路身子虚了些,你好吃好喝供上两天,大概就好了。”魏济悬单手撑着桌子,微欠着身子,吊儿郎当道。
“魏公子,我问的是卫凌!”
“就是,魏公子你虽然浑身血迹,看着吓人,身上可是一点伤也没有。唬谁呢!”福子附和。
魏济悬讪讪地摸了摸鼻子“放心,你的卫大将军也无事,解药已经服下,一周内余毒必清。只是身上受了几处刀伤,失血有些多,目前还有些发热,不过好生将养上半月应该就差不多了。”
慕潇点了点头“那就好,此去大梁有何收获?”
“上来就问收获,也不不关心关心我在那边吃的好不好,睡得香不香。”魏济悬气鼓鼓地抱胸,冷哼一声。
灯下少年放下了手中的狼毫笔,身子站直了,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须臾开口了。
“是该关心一下,济悬此行不易,又被一路被歹人追杀,沿途逃亡奔走,估计得累坏了。”
魏济悬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对嘛!”
慕潇语气突然调转“这样吧......”
“后面几日就不要出门了。许嬷嬷已经把秋回堂收拾出来了,从明天开始,你就在那里好生养着,没有本世子的准许,不可出门半步。”
“什么!不能出门?”魏济悬闻言面如灰土。“慕潇!你不要太过分,万花楼的梅子酿我想了好久了。”
“不是你说的身子虚弱嘛,世子好心关心你,怎么还生气了。”福子幸灾乐祸道。
“你啊,你们两个沆瀣一气,净欺负我!”
慕潇唇角微弯,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懒洋洋地道“行了,别闹了,济悬此行辛苦,不如房中那副秋江暮溪图给你?”
“真的?!秋云居士的真迹你竟舍得给我了?”魏济悬蹭的起身,猛地拍了下手“啊呀呀!那幅画作我可是惦记好久了,福子!福子!听到没!你家世子说......”
一道清冷的声音出声猛地打断了他此刻的兴奋。
慕潇微微偏头,玩味地看着他“前提是!先把该说的都一字不落地说出来!”
一旁的福子看着像个猴子似的魏济悬捂着嘴巴笑个不停。
“老奸巨猾!”
魏济悬抖了抖袖子,轻咳了一声,收了适才的玩世不恭,正色道。
“月前梁国的小太子中了溺游尸,梁国皇帝魏晟贴了告示广招天下名医,凡有办法治愈者赏银千两,一千两呀!我一琢磨,这么多银子,登时!立刻!撕了告示便进宫了!”
“溺游尸?”慕潇挑了挑眉。
“是啊!溺游尸是本公子前些日子刚刚研制出来的,该毒白色粉末无色无味,传播力却极强,此粉末通过人的鼻息入肺,一刻钟便会毒发。中毒者双目肿胀充血,脸色发青,脉搏细弱,呼吸会逐渐衰弱,宛若溺水,若七天之内此毒不解,中毒者便会窒息而死。另外,最关键的一点,此毒只对三岁以下小儿有效!”魏济悬满脸傲色,说的眉飞色舞。
福子看着他自我沉醉,一脸炫耀,挠了挠头,听不下去了“劳烦魏公子说重点好么!”
“欸!慕潇,你这下人如此不知礼数!必须得好好调教调教!”
“秋江暮溪图。”
只此一句,拿捏了命脉。
魏济悬揉了揉鼻子“好吧好吧,随后我派人将此粉末撒至太子近侍的身上。”
“是兮柔?”
“不错!作为大梁首席花魁,无数的豪门公子为见兮柔不惜一掷千金。其中就包括太子的亲舅舅,也就是梁国的朝瑛候,他对兮柔那是一眼误终生啊,终日在府里茶不思饭不想。于是乎,兮柔使了些法子在太子周岁国宴前一天,将这毒粉洒到了朝瑛候头发上,至此!事成!”
“自此皇宫大内,我便如入无人之境。”
魏济悬说到此处兴奋地一拍手,而后又凝眉摇了摇头“只是,那朝瑛候肥头大耳,大腹便便,又猥琐又油腻。真真是委屈了苏姑娘。”
“不过,你放心,兮柔人在曹营心在汉,满心满眼只有你,日夜期盼能回来你身边为你效力呢。”魏济悬看着慕潇邪笑。
少年毫无反应,见他英眉微蹙,语气淡漠而又疏离。
“我于她无意,日后这种话不可再提。”
“真是无情。”
倏地,魏济悬认真了神色,贴近了肃声“继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青叔?”慕潇勾唇一笑。
“你怎么知道!”魏济悬一震。“我确实发现了青叔被关押在梁国天牢。”
“卫凌在梧州便已经写信告诉我了!”慕潇悠悠然道。
“这个卫凌,不能留点悬念,着急忙慌的。”
“青叔现在在哪?”
“唉,不知道。”魏济悬说着有些垂头丧气,坐了下。
“那日我在梁国小太子宫里放了一把火,混乱之中,暗卫从地牢内营救了青叔出来。梁帝小儿发现后派了大批高手追杀。我们在逃亡时不留神走散了。”
“在何处走散的?”慕潇看过来,眼眸漆黑。
“出了幽州,在百里外的桐城附近。”魏济悬说着又叹了口气,端起了桌上的茶盏。
青叔是平南王慕光玥的贴身近侍,在平南王府二十多年,府内大小事务皆由他操持,这件事的内情他或许知晓。
倏地慕潇清冷出声,眉眼冷了几分。
“可是你又贪欢饮酒误了事?”
魏济悬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手指不停揪着衣襟,垂头不敢看慕潇,喃喃自语“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充满冷意的视线让他无法忽视,怯生低语“唉,是怪我,过于大意,那夜嘴馋喝了点酒,没想到就这么点踪迹也被他们发现。青叔梁国牢里被折磨的浑身是伤,腿脚不便,无法骑马,不得已我只得先行带人引开了追兵,之后再回去已经寻不到他的踪迹。”
“魏公子,走之前世子千叮咛万嘱咐,饮酒误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福子恨铁不成钢。
慕潇走上前,一双冷若寒玉的眸子直勾勾地看向他“已经是第二次了!若再有下次......你就回云南,再也不要出现在京城!”
“哎呀,我知道确实是我错了,这次真的长记性了。”魏济悬耷拉着脑袋,说话越来越小声“只是现下该怎么办?”
见眼前少年收回视线不再看他,垂眸思量,指尖轻叩着桌面,发出哒哒的微响,片刻后出声“我亲自率兵去桐城寻他。”
桐城是幽州至沧州之间的一座小城池,被四面大山环于中间,地势自四方凹陷向下,此处地形复杂,树林稠密,易攻难守。
若要想占住此城需要耗费不少兵力,可能正因如此,梁军得了幽州五城后便收了手,并未继续进犯。
“什么!”魏济悬起身大步走上前“继之,万万不可,桐城地处两国交界,地势险峻,危险重重,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能以身涉险,若把自己搭进去就得不偿失了。”
福子也慌了神“世子,不可!”
“这可能是唯一可以得到关于父亲消息的机会。”
“我亲自去才放心。”
慕潇眸光暗沉,不容质疑“我意已绝!不必劝了。”
平南王失踪后,慕潇总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福子他们却知晓这段时日慕潇的昼夜不歇,愁肠忧思。姜家没有线索,聂千屿又遍寻无果。眼下能够得着的只有青叔了。也难怪他欲亲自出马去桐城寻找。
福子见慕潇拿定了主意,气的瞥了一眼魏济悬“世子,我跟你去!”
“不必,让文忠跟我去。我有另外的事情交待给你。”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