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自述,他要探望的亲戚是他的姐姐。
早些年他姐姐嫁到皇城,数月前生下一个孩子,过几日便是那孩子百日宴。
其实徐醒并不在意他说的几分真几分假。此刻她满心满脑都是乱的,宁玉说的话大概只听了三成。
她的眼睛盯着那杯茶,试图通过因马车前行而晃动的波纹将自己从混乱中抽离。
意识到马车中已经安静了很久,徐醒抬起头来,对上了宁玉探究的目光。
“这样说来,宁公子应当不大熟悉皇城的路吧?”为了掩饰方才的失神,徐醒又将问题抛给了他。
宁玉说了这么多,却没有从徐醒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若是平日定是不会继续回答了,但无奈此刻屈于人下,不得不应道:“宁某确实不熟,但丁泰曾去过一回,认路应当是没有问题。”
方才那车夫出手时,招招式式皆有章法,应当是练过的。只是不巧遇上了赤乌司出身的浮白,这才落了下风。
虽然不知道这个丁泰是什么来历,也不知道宁玉此番是否真的如他所说只是来探亲,但总归有浮白在,徐醒勉强安下心。
想知道的大概都知道了,徐醒向宁玉微微点了点头。
见她的态度似乎有所转变,宁玉正想乘胜追击,问问她们的事情,徐醒却偏过头去不再看他,而是对浮白说:“我有些累了。”
闻言,浮白立马坐得离她更近了些,自觉将肩膀递给徐醒做靠枕的同时看了宁玉一眼,意思是让他不要打扰她家小姐休息。
宁玉识趣的不再说话。马车中陷入了一种安静而凝滞的氛围。
为防止宁玉趁她家小姐睡着做出什么不利举动,浮白便一直盯着他。宁玉被盯得浑身刺挠,给自己续了一杯茶,却一口也没能喝下去。
然而,徐醒对这一切一概不知。她是真的累了,小憩的片刻间,脑海中闪过无数凌乱、破碎的画面。
她看见了亲卫队每一个人的脸。他们被压在黑乎乎的浓雾下,尖叫着伸出手,直勾勾盯着同一个方向。徐醒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
她转过头,看见了楼珂。在楼珂还不是卫队长的时候,曾经被指派到她身边当值过一段时间。那时徐醒只觉得楼珂长得很凶,总是不愿意叫他跟着,楼珂便只能偷偷跟在离她很远的地方保护她。
她还看见了莹琇。这个从小就跟在她身边贴身照顾的女孩将她的喜恶记得清清楚楚,宫里新来的小宫女一有什么做不好,便要被她揪着耳朵再听一遍莹琇亲自列出的“公主殿下不喜欢的七百八十二件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偶尔会变成“七百八十三件事”或“七百八十一件事”。
好痛啊。
他们被利剑贯穿胸口、划破喉咙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痛啊。
在睡梦中的徐醒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试图缓解心口针扎似的疼痛。浮白慌张地伸手抹去她眼角不断滑落的泪珠。
她知道徐醒大概是做噩梦了,可她甚至不知道是否该将徐醒从梦中唤醒。正当她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想起马车中一直在努力降低存在感的另一个人。
当宁玉发现浮白再一次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时便暗叫“不好”。他若不出手,这少女不知还会在梦魇中陷多长时间,护主心切的浮白大概能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可若出手,万一少女被唤醒后惊惧过度、不分梦境和现实,浮白大概也要杀了他。
左想右想,竟想不到一个万全之策。
就在浮白的眉头越锁越紧,宁玉额间的冷汗几乎要落下时,马车停了。
丁泰试探着掀开帘子,往里看了一眼。宁玉这时才发现外面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他弯腰拿起地上的钩子将亮了一整夜的灯笼取下,吹灭了蜡烛上已经十分微弱的火焰,转过头,用眼神问他什么事。
“快到城门了。那个......路引。”
丁泰没有注意到徐醒此刻的状态,因此也完全没有收敛音量。宁玉绝望地闭了闭眼,干脆逃避浮白凌厉的眼神,手摸到靠枕下面去拿路引。
碰到路引的一瞬间,他顿了一下。
路引。
这两个人看起来,可不像是有这东西的样子。
宁玉顿时变回了最开始那副从容的模样,仿佛手上总算有了她们的把柄,自己便不算处于下风了。
可浮白压根没有搭理他。方才的动静闹得有点大,徐醒隐隐有要醒来的迹象。
没有得到关注的宁玉泄了气,将路引递出去给丁泰。
他不打算保下这两个人。若她们被官府的人带走,那更是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宁玉便重新有了劲头。他倒想看看这二人如何逃过官府的核查。
那边徐醒终于从梦境中抽离,睁开了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余光看见了坐在一旁的宁玉,又什么都没说。
浮白为她擦去额间的汗珠,告诉她天已经亮了,就要到皇城了。
天亮了。
徐醒忽然觉得心口一松,伸手掀开帷幔一角。一缕晨光洒进来,伴着清晨微凉的风,有朝露的味道。
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那缕阳光。
她差点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太阳了。
马车继续前进了一段路后,便能听见外面的声音变得嘈杂起来。这个时候入城的大多是乡下进城的农户,他们的马车在其间显得有些突兀。
“你们,有路引吗?”宁玉见她们都这个时候了,竟毫无慌乱之色,担心自己的算盘打不响,忍不住问道。
徐醒沉浸在那缕阳光中,看着飞扬的尘粒在指尖跃动。听到宁玉的提问,她放下帷幔。
“没有。”
路引这种东西,是给普通百姓证明身份的。徐醒证明身份不需要那个。
宁玉哑然,面对她平静的态度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个时间要进城的人并不算多,很快就轮到了他们。
“几个人?进城干什么的?”卫兵走上前来例行问话,丁泰往车里看了好几眼,却迟迟没等到他家公子出来支招。
只能一咬牙:“两个。”
马车中有四个人,但他们只有两个人的路引,不论答四个还是两个,都有欺瞒官差的嫌疑。干脆赌一把算了。
但卫兵显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见他这副样子,心生疑云。
“里面的,都下车!”
坐在马车中的宁玉听到卫兵要查人,有些幸灾乐祸地摊了摊手。意思是他也没办法,她们只能自求多福。随后起身就要下马车去。
浮白先他一步掀开车帘,一手将宁玉按了回去,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符。她的动作很快,不说宁玉在车里看不见她做了什么,连外面的丁泰都没反应过来,她便又将那玉符收了回去。
丁泰没反应过来,可那卫兵却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只见那卫兵后退一步,端端正正规规矩矩地向浮白一拱手,随后冲守门的人打了个手势。
顷刻间,所有卫兵单膝跪地,低头抱拳。
丁泰被这架势吓了一大跳,左看右看不知道该怎么办,浮白在他身后提醒:“驾车。”
他这才如梦初醒,一挥马鞭,驾着车在等候查验的人们不明所以又惊叹的目光中,进入了皇城。
宁玉始终在马车里,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看见浮白坐了回来,马车又重新前进了。
但只是这样,他就能判断出此番劫了他车的两个人绝不像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顺利回了皇城,下一步便是要尽快回宫。徐醒想了想,摘下自己腕上的一只金镯子放在小桌上,推到宁玉面前。
“多谢宁公子一路相送,这只镯子就当作是我们的路费。接下来,我们便不耽误宁公子的事了。”
原本巴不得他们赶紧走的宁玉此时却有些犹豫了。
先前他以为眼前这人顶多是个世家小姐,倒也不大在乎,但此时若他判断不错,她们应当是皇室中人。
若能搭上皇室,对他来说很多事情都会好办很多。
宁玉沉默地看着那只镯子。半晌,他抬手敲了敲茶桌。
马车应声停下。
浮白率先跳下去,伸出手等待徐醒出来时接她。徐醒起身,将手递给浮白,就着她的力道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待她们走远,丁泰猛地扎进马车,神色激动地抓着他家公子的衣袖:“公子!你你你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宁玉将衣袖从丁泰的手中扯出来,抚平上面的皱褶。
“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因为我从没见过这么——大阵仗啊!”丁泰夸张地拿胳膊比划了一下,正打算向宁玉描述一下方才的场景,却没在宁玉脸上见到丝毫感兴趣的样子,“公子,你就一点也不好奇吗?”
“呵,”宁玉摇了摇头,伸手用手指沾了沾已经冰凉了的茶水,在桌上画了一个图案,“走得那么快。她大概是觉得,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交集了。”
丁泰看着他家公子有些古怪的表情,有些犹豫地问:“那咱们接下来,是去大小姐那里吗?”
“不,”片刻沉默后,宁玉又将方才画的图案抹去了,“我们先……回家。”
“是!”得到答案后,丁泰没有多问,利索地爬出去勒紧缰绳,调转马车的方向。
车内的宁玉舒展了一下身体,总算又能用他最舒适的姿势倚在靠枕上。
熬了一夜,他正准备闭目养神,又在闭眼前看见徐醒留下的那只金镯子。
他重新直起身,伸手拿过镯子,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最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把镯子扣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这么贵的车费,都够去衙门里告我八百回了。”
“......强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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