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浑身的骨头都在酸疼,身体不自觉的发冷。她站起来靠在能照到阳光的那面墙上,整个人如同一朵生在暗巷拼命向阳的花,在不起眼的地方悄然开放。
巷子与艳丽的花,算不上相配。
踏踏踏——
靴子踩在污泥中,发出明显的脚步声,声音从巷子另一边传来,隔着一堵墙。
江房漪神情一动,抿了抿唇。
她并不想引起巷子那面的人的注意。
第一,另一面的人是何品行,尚且不知。
第二,那人也有一定的可能是太子的人。
第三,她只是被困巷子,并非濒死。
她没出声。
那人边走,手指边敲在墙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在寂静的巷子中十分明显。江房漪靠在墙上。
那应该是个男人,脚步稳健,墙面被敲击的位置,与江房漪的脖颈处平齐。
江房漪一动不动,靠在墙上发呆,过了不知多久,一股脚步声重新出现。那脚步声已经在江房漪所在的这条小巷中,朝着这边过来。
江房漪顿了下,抬头朝着那边看去。
黝黑深长的小巷中,穿着一身玄色衣裳的谢云亭,正一步步走来,走到近前十米时,就停下脚步抬起并不算好看的手,颇为有些怨怼的道:“夫人且看我的手,为了找你都敲黑了。夫人怎么也不答应一声?”
江房漪目光落在那手上,手背四指上骨节第一节处,一片黢黑,沾染了许多泥垢。
“你……如何找到这里?”江房漪觉得这如同一场荒谬梦境,她掐了自己一把。
嘶——疼的。
谢云亭笑道,“谁知道呢,或许是我与夫人,心意相通。”
又是这种不正经的话。
江房漪不置可否,眼神倒是将面前人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这人颇为狼狈。黑色衣裳上不显,仔细看看才发现上面许多脏污,他鬓发高束,已经有些散乱,再落在他的脚上,靴子上全是黑色的粘腻的污泥,他走起路来倒是气定神闲,脊背挺直,刚刚一瞬间她看他走过来还被恍了下神。
这人乍一看来的简单,仔细想要在这么多巷子里找到她,挺难的。
想到此处,她又想到之前这人还替她引开了安阳郡主,心下霎得一软,便笑了下,苍白的脸庞上露出笑,“不管怎么说,多谢你来找我。”
“谢的话就不必说了。”谢云亭上下抬头活动脖子,有抬手舒展了下筋骨,“先回去。”
江房漪瞧他一通操作,沉默片刻,迟疑的点了点头。
那侍卫便朝她行来,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怕脏吗?”
“……不怕。”江房漪不太明白问这个问题的含义,下一刻就见谢云亭看了她几眼,有些苦恼的皱起眉头,“真不怕啊?”
“???”江房漪疑惑不已。
那侍卫下一刻就转而和江房漪一起靠在了阳光下,半点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了。
江房漪:“???”
“衣裳有些湿,晒干点再带你走。”谢云亭偏开头道。
江房漪:“……原是如此。”
两人一时之间陷入了沉默。
江房漪没有与男子这般靠着同一面墙过,还是在如此隐蔽的空间中,心脏跳得快了些。
咚咚咚——咚咚咚——
她微低头,咬了咬唇,打算以毒攻毒。
一般情况下,女子面临心中如此动静,定然是羞怯的抬不起头,生怕在身侧之人面前露了异样,被瞧出心思。但江房漪却觉得,她不自在是因为自个心里别扭不敢看他,那她就偏要抬头看,多看看这种古怪的感觉保不定就消失了。
于是她很快就抬起了头,朝着侍卫看了过去。
那侍卫靠在墙上,后脑勺整个的落在墙上,因此呈现出来便是他微仰着头,露出额头、鼻梁、嘴唇和下巴形成的流畅的侧脸线条。这人的侧脸长得极好,线条起伏流畅,如同夕阳下弧度优美的山峦线,到了下巴末端延伸到脖颈,露出很明显的结喉,他吞咽了一下,那喉结就快速在皮肤下滚动了下……
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诱人。
她假作无事的转回了头。脸悄无声息的红了。
“好看吗?”男子低沉声音入耳。
江房漪心下一紧,“什么?”
那侍卫就笑的眯起了眼,“我耳力不俗,武功高强,你知道现在我看着你,看到了什么吗?”
“……”她垂下眼睛,声音微急促,“不必说,我不感兴趣。”
话一出口,就听到那侍卫轻轻笑了一下,“好吧,既然是夫人的要求,那我也只能恭敬不如从命了。”
江房漪:“……”她暗自咬了咬牙。这侍卫一点也不像侍卫,瞧着是半点也不恭顺的人。
江房漪便问道:“相识几日,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叫谢不畏,”谢云亭眯起眼睛,“夫人叫我不畏就好。”
谢云亭,字不畏。
谢不畏?果真是毫不畏惧。
江房漪想起侍卫那张如同神仙人物般长在她喜好上的脸,想想他颇为肆意的性格,这名字于他太合适。
“那夫人呢?”谢云亭问。
“江房漪。”江房漪便道。
她说话声音柔和,倒是看不出心中有什么不满,对她来说面前人再如何令她恼怒,到底是对她一片好心,也难以给他什么坏脸色。
“夫人的名字也好听。”谢云亭笑盈盈开口。
江房漪:“……”要不还是别和他说话了。
两人之间又沉默了下来。
有风顺着巷子吹来,有些冷。
江房漪缩了缩脖子,用手搂紧了自己的肩膀。
她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朝着掌心呵了口气,又搓了搓。如今已经是中午,可她身子虚,巷子的温度于她还是有些低了。
谢云亭偏头看了一眼,看了看自己的衣裳,伸出了手,“走吧。”
江房漪:“……”终于要走了?
她点了点头,没去管那只伸着的手,将两只手拢进鹅黄色衣袖中,朝谢云亭露出一个笑,“谢郎君,且在前走。”
谢云亭瞧了她一眼,便放下了手臂,朝着她走了几步。
两人之间距离原本就不远,如今谢云亭再凑近,便有些太近了,江房漪皱眉错开几步,有些不悦,“你作甚?”
“说话倒是中气十足。”谢云亭便开口笑道,有指了指江房漪的腿,“但你腿抖的太明显了。”
江房漪虚弱、苍白,因为一阵冷风,便有些摇摇欲坠似的。但她强撑着,不太愿意在此人面前露出虚弱之色,如今被谢云亭点破,看在这人眼中怕是她害怕他的靠近,怕到腿抖了。
“有些冷了。”她声音有些艰涩。
丢了份了。
却见那侍卫笑道,“我知道你冷,夫人的身子在我这种习武之人眼中,一览无余。”
江房漪:“……”她怀疑他在说些虎狼之词。
她警惕的就像是一只无力逃脱的兔子,只能用乌溜溜的眼睛看人。
谢云亭心下软了下,便道:“习武之人纵观人体经络,只是看一眼脸色,听一听脚步声,虽然做不到如同大夫那般知晓一个人的病痛,但像是身虚却很容易发现。见夫人第一面,我便知道夫人身体不好,命不久矣。”
江房漪霎得抬头,“你知道的事情还挺多。”
那侍卫笑了笑,倒是没有理会这句有些夹枪带棒的话,朝着江房漪伸出手,“以你的身体也走不动,我晒了半天的衣裳,现在已经很暖和,连泥巴都晒干了……此番情况,便请夫人暂时抛却男女大防,让我先背你出去。”
“……”江房漪的目光落在男人黑色的暖烘烘的衣裳上,再看看男人很是认真的脸,心中却想,此人一直不走,竟是为了她……
她心中五味杂陈。
却还是摇了摇头,“不必,我的两个丫头很快会来,若是谢郎君愿意,可否去为两人引路?”
面前人再好,两人之间也不会发生什么,那么便该将一切都扼杀在最初。
不能越过半点界限。
“夫人。”谢云亭开口无奈,“我便是从两人口中知道你被困巷中,这才一路寻了过来。我来时两人也带着许多小厮进巷中寻找,如今也没有找到这里。”
“……”怎么可能?
绿珠自小便不认识路,这她是知道的。但红灵素来谨慎小心,离开时应该会沿途做好记号才对,怎么会找不到她?
莫不是这男子在诓骗她?
江房漪想到此种可能,又仔细的看了谢云亭一眼,但不论如何看她脑中都只有一个念头:不至于。
这男子长成如此模样,不至于要骗她,只为了背她。
但她须臾又沉默下来,发觉自己因为这人样貌,竟然不自觉的信任他,将他往好的方向想……甚至不自觉的为他找借口。
美色误人。
她只过了一两息时间,便道:“不劳烦郎君背我,我虽然身子不太利落,但走路不成问题,至于背不背的,郎君今后莫要再说此话。我这般已经嫁人的女子,若是坏了名声,到时候在夫家难以立足。”
事实上,面前男子与她孤男寡女处于一巷,本身便已经能够引人非议。但毕竟情况特殊,也难以说些什么,这男子自个也知道两人只是一个被找以及找人者的关系,至少不会给他两人有可能的错觉。
至于其他……她也就是说出来拒绝,她的夫君没见过她,且依照前世来看,也不喜欢她。
谢云亭张了张嘴,“夫人,你真会骗人。”他琥珀色的眼睛中泅出两团水光,江房漪盯着那眼睛,瞬间就脑袋发白了。
她怀疑自个看错了。
她从前世到如今,从未见过有人这么快的冒出眼泪,更何况还是男子。她张着嘴,那一瞬间的错愕根本无法隐藏。
“你之前在老管事那里,一点也不怕名节受损,如今就怕了。你这个谎话也太烂了。”
江房漪:“……”她忘了还有这茬子事。
话说的这样开……
“夫人,便上来吧。”
江房漪深吸一口气,又退后一步,索性承认道:“这确实是谎话。”
江房漪她看着谢云亭,脸上挂着极为正经的神色,苍白的脸上唇抿的很紧,“我原来是打算给两人都留些面子在,之前也已经跟你说过我们不能太亲密,此次便打算委婉一些。但既然你提出来,我这一次便跟你彻底说了个明白。”
“谢郎君不要将心思花在我的身上,诚然如谢郎君所见,我是一位命不久矣之人,”江房漪抬头看着面前谢云亭棱角分明的脸,在他含泪的眼眸下笑了笑,“一位命不久矣之人,只会想着如何活命,那些风花雪月于我是件顶麻烦的事情,是半点也不想谈的。”
“此外。”江房漪道,“我确实已有夫君,夫君虽然不喜我,但该给的都给了我,只要我们两人没有和离,我不会做出任何背叛他的事情,你且听清楚。”
谢云亭心神一凌,“你……你对你夫君真好……”
江房漪:“……”每一家的当家夫人都是如此,这句“真好”是如何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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