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才在铁栅门口站定,迎面走来个老太太,头发全白了,额头却看不见明显的皱纹,颧骨外张,鼻骨窄而高,上面覆着薄薄的,点缀数颗老年斑的黑黄皮肤,两片嘴唇深陷进去,似乎那嘴巴是一窟带有强引力的深渊,愣生生将她那两唇吸进去,不留半点痕迹。大约明了我们来此的目的,她朝我们笑了笑,整张脸都向中间皱缩去,只有那鼻子依旧稳如泰山。她嘴里“咿咿哇呀”说着,打着手势,叶云庭愣在那里半个字都没听懂,师姐领着她一同进了铁栅门。
“师姐真是个宝藏啊”,叶云庭又见“法罕”的不悦已经悄然退散,“有师姐在,一切都能够化险为夷吧!”
“打招呼!”师姐用手肘往老太太方向挤了挤身边的叶云庭,并没真的将她推开,而是示意她跟老太太打招呼,“叫太婆!”
“太,太婆好!”叶云庭尴尬一笑,生硬地问了声好。
“好!哈哈”,太婆的深渊开了口,里面有条孤零零的舌头若隐若现,似有若无的震颤着。
太婆又是“咿呀哇啦”了一阵,师姐放慢语速跟她交流着,并侧过身为叶云庭做了简单翻译,听起来就是些简单的客套与寒暄。他们交流了两三个来回后,师姐示意我打开录音笔,我连忙听从指挥,打开在小丘上早就装在口袋里的录音笔。师姐说可以拿在手上,太婆已经对此习以为常了。
于是她一手拿着一直录音笔,化身人形支架。
师姐见她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忍俊不禁。
带着笑意与太婆聊了起来。
两人看起来聊得很愉快,叶云庭一句话也没听懂。师姐说太婆说的语言是她们族最古老的语言,很多俚语甚至连本族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太容易听得懂。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叶云庭觉得手臂发麻不能再坚持下去的时候,她们终于终止了对话,小心将录音笔装进口袋后,叶云庭用力甩了甩酸胀的手臂,抬眼望向师姐,师姐摇了摇头,事情果然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等过了午饭时间,两人慢悠悠从村东口,也就是那对湖北兄弟送材料并做工的那家快餐店简单吃了午饭,又朝村西口走去。
临近铁栅门,这回轮到叶云庭迟疑了。
“放心吧,他不在!”师姐宽慰着她,拉着她进门。
这次叶云庭学聪明了,她讲录音笔调试好,摆放在她们旁边的小茶桌上,抬头对上师姐的眼神,师姐递还给她一个肯定的眼神。
于是她松了口气,四处张望着,发现这屋子静得出奇,但又说不清楚哪里不对。
师姐用于余光瞥见想要上楼的叶云庭,立马向她使眼色,并且紧抿双唇。师姐的严令喝止让她即刻却步。
收回脚的叶云庭感觉无聊至极,内心的恐惧又腾了起来,就像心里容了团面,在发酵着,时间越往后,那面团发得越大,紧张感在加剧,她垂头看了眼手环上的时间,后背慢慢开始僵直。半步远的地方有一方凳,她感觉自己迈不开腿,打不直膝,又坐不下去。
师姐慢慢往这边挪过来,用手抚了抚她的后背,慢慢地,身体被注入了能量,勇气值又加满了。转过头看了看师姐,只见师姐用唇语对她说:“不急”。
往村东口走的路上,师姐对她说,村东口的熊家其实是很可怜的一家人。她不以为然,因为在她看来,“法罕”——他其实叫熊二,目前是熊家四代单传的独子。虽然他本来有个姐姐,但是熊家太婆见孙媳妇头胎是个女儿,便觉得不吉利,于是二话没说,一把夺走孙媳妇刚从产婆手里接过的女婴,扔到楼下的粪池里,转身回来对孙媳妇说,你生了个女婴,还是死胎,真是不吉利啊!
从那以后,那产婆一直到死,也没有人请她去接生了。
孙媳妇也常常被灌各种草药,据说生不出儿子,是因为身体里有邪气,要拿至阳之物来驱走阴邪,这样子才能顺利剩下男孩。于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村子里挨家挨户都会丢失公狗,母狗却一条都不会少。
老太每天天还没亮就生火熬药,然后拎着一个黑布口袋出门往村西口更西处的丛林走去,往往等到药煎得差不多了便会回家。接着,开始监督孙媳妇吃药,顿顿不能少,恨不得连药渣也逼着她吃下去,到最后孙媳妇捏着鼻子都闻得到药味,一见那盛药的碗就要作呕。眼见着孙媳妇日渐消瘦,茶饭不思,似乎精神也出了问题,老太终于作罢,只哭天喊地悔恨自己做了孽,所以孙媳妇生不儿子。
后来,孙媳妇吊着最后一口气,生下了一个男孩,那男孩就是熊二——也就是叶云庭在两度遇见的“法罕”。
在老太看来,熊二也是个苦命的人,他从小到大就喜欢小黄狗,送走了三条,而今那条是他养的第四条,才两岁,叫熊大。
熊二26岁了,他是在狗窝里长大的。母亲生他的时候由于体力不支,看了他一眼后就断气了,她受尽折磨的一声终于圆满了——在老太眼里看来,她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也完成了她的使命。
而老太的使命是什么呢?守护者空空荡荡的五层小楼吗?
师姐娓娓道来,一步一步验证着叶云庭的猜想。是的,师姐就是熊家活着的唯一的女性血脉,或者是熊家唯一真正的血脉。
师姐探了口气继续讲述着她们家的传奇故事。
叶云庭大为震惊。
原来,师姐是老太孙子和孙媳所生的那个女婴,老太怒气冲冲抱着抱着女婴出去的时候,她的孙子便紧随其后,眼见着她把自己的女儿扔进粪坑,他毫不犹豫跳下去将女儿救了起来,并趁着夜色,随手拦了一辆往山外走的车......
“那么方教授是你父亲吗?”
“是的!”
第二天一早,叶云庭醒来时,日头已经投过窗帘缝钻了进来。前一晚坐着湖北兄弟的车回到物吴家后已经很晚了,后来躺在床上又跟师姐聊了很多,还有一些内容都没能消化。
起身发现师姐的床铺早已整理好,换好衣服拉开窗帘,屋子一下亮堂起来,余光瞟到她睡的那张床枕头下露出半截折了一折的信纸。抽出来看,果然是师姐留的便条:
亲爱的云庭:
你好!我想,以你的聪明才智,应该早就猜出来了,只是等着我来验证。不过没有关系,即便方教授是我爸,我也并不会把我们的资料泄露给他分毫。不管怎样,我都十分感谢你,是你陪我经历了我最不敢面对的一切,虽然你一直以为是我陪你。三十一年了,我终于敢于面对自己的人生,但我走出了大山不是吗?我勇敢的面对自己,也勇敢的面对他们。
你可能会疑惑为什么会是你——我为什么选择对你倾吐那些不堪回首有关身世的秘密。我想告诉你,我懂你流过的泪。我希望你往后能大声地笑,能勇敢地哭,能肆意奔跑,放开自己的翅膀,让自己飞翔,飞出那座大山。
方碧落
叶云庭折起那封短信,放在胸口的口袋里,至于信下边放的那本《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将随她一起,踏上回程,朝阳洒下光芒万丈,她快步向前用手朝那光抓了一把,好似女娲甩泥点子那般,奋力将阴影甩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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