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洛阳

“抬起头来。”

秦兮站定在一间狱牢的门前,抬手叩了叩锁链,沉闷的重器敲击声回荡在幽静的甬道中,森气凛然。

狱中的人身影动了起来,脖子微微前倾,混沌的双眼瞥了眼牢房外的人。

“又是你们!不是都画押定罪了吗,还来烦老子做什么!”铁链摩擦地面的刺耳声贯彻牢房,几乎盖住了这一声微弱的不耐烦。

“老子说了,凶手不是我!你们这些鼠狗,待老子做了鬼必定一个一个杀光才好——”

他咳了起来,声音断断续续的,只好低头拿袖子揩。秦兮冷视着,猜测他已受了重刑。

“冬月初十你为何会在月临楼阁子里,你说次月不是你杀的,有何证据?”

这人咳了半晌才渐渐压下喉中的血腥味,顿了顿才将眼神再次扫向牢房外的两人。

一个是一直在跟他说话的年轻女娘,还有一个隐在暗处,没出声。

“你们是谁?”

他顷刻间便冷静了许多,若这两人同之前审问他的人一伙,决计不会与他说这么多,上来便是一顿棍棒刑具,直到他画押认罪。

但此时,这个女娘却是很想知道案子的隐情。

“我是来替次月报仇的,而你,究竟是不是凶手?”

秦兮加重了语气,距次月遇害之日已过去了三日,她今日在洛阳府衙外又等了数个时辰,冬月的寒意沁人入骨,深幽的暗牢里更是冷气森森,一切都催得人心焦至极。

十五日前她收到一封次月寄出的信,彼时她正跟着师父游历江南,收到信后便快马加鞭赶到洛阳,可还是来晚了。她赶到月临楼相见时被告知次月已被杀身亡,凶手是一名盗贼。

案子由洛阳府审查,人证物证具全,即刻便定了盗贼的罪,而次月的尸身还停在府衙内不允收殓。

府衙那两扇青灰的大门紧闭,秦兮这方的求见无人问答。

想到这里,她与角落里的赵凌交换了眼神,幸而遇见新任上值的赵凌与陪同他的臻王。

彼时赵凌立在台阶上,在这寒天腊月里还摇着一柄羽扇,脸上是温温的笑意。他身边除了洛阳府尹还有一人,侧脸轮廓分明,背着单手直立,抬眼望过来时,眼波静得像冬日里的雪景,无垠。

“如此看来,此案确实还有诸多疑点,吴公,云溪身为少尹第一日上值便遇此案,何不让我带这娘子去见见凶手?也让云溪见识见识。”

洛阳府尹吴与善不好推却,赵凌是深受圣人崇信的赵太傅之孙,又是新任少尹,自然得给些面子,何况臻王也在此。

“自然行得。”

“多谢吴公,那臻王与我一同去瞧瞧?”赵凌得到准允,便摇着羽扇转身对李绎道。

“既已定案,便无再去查看的必要,今日陪你上值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还有事。”

李绎对吴与善颔首,随后便举步下了台阶,略过秦兮径自往马车去了。

赵凌在他身后笑骂:“澶宁啊澶宁,你可真是……陪我上值你就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非要回去逗弄你那几只猞猁兽?”

秦兮眼观鼻鼻观心,这两位表兄弟的感情竟如此好,不过她也不在意同谁一起,只要能见到凶手就好。

头顶上的小窗透进的日光越来越暗,时间临近夜禁。赵凌敲了敲羽扇,轻声提醒她:“秦娘子,时间不多了。”

秦兮轻点头,收回视线,对还屈坐在角落的那人郑重道:“若你当真不是凶手,我会救你。”

“救我?如何救我?”

他慢慢捞起铁链,一步一步朝门口走,只剩一步距离时,铁链铮鸣,随之而来的还有他的一声惊呼:“是你!”

暗光斜斜打在他身上,秦兮也看清了他的脸,不自觉握紧了指尖:“竟是你!你怎会……”

他竟是三年前那个喝酒散粮的贼。

“听我说!”吕幸这才急促起来,试图挣脱铁链往前倾身,他面上青筋渐起,“我没杀月娘!”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秦兮上前一步,抓紧牢房的铁栅栏,“我与次月是好友,你可以信我!”

吕幸陷入一阵悲苦:“那晚夜禁之前,我去月临楼见月娘时她已经奄奄一息,我见她胸口和腹部各被刺了一刀,胸口那道刺得太深,我极力想给她止血,但马上有人闯进来指着我说我为了她的银钱和美色杀了她!”

他双眼赤红,几乎是吼出来的:“可我怎会杀她,我怎会杀她!我一直想让她跟我走,我想娶她啊……”

他的双脚因为用力早已被铁链磨出了血迹,双手试图前伸却被铁链拉回来,他咬着牙,胸口怒意与恨意汹涌,直至一滴泪划过脏污的脸,似乎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

浓郁的脂粉香气自月临楼的各个厢房弥漫至走廊,吕幸至后窗翻进一处无人的房间,经过走廊去寻次月的房间。楼下行酒令声此起彼伏,他也跟着心潮涌动。可次月房间无人,他觉得奇怪,只因每月初十,他都会来看她,次月便不会接外客,这是二人心照不宣的约定。

若次月此时不在,便是有客了,且还不是一般的客。

走廊尽头是最奢华的一间阁子,他试着靠近,未至门前便听到几声闷斗的声音,他不禁推门而进,只见次月匍匐在地,胸口一把短刃被鲜血缠绕。

房内没有其他人。

“月娘!”吕幸抱起她放到矮榻上,试图给她擦血,但血止不住,“你怎么了,是谁刺伤了你?”

次月张口欲说话却再呛出一口血,喷在她的月白衫裙上,尤其刺眼。

“你快走……”她试图抬起手推他,“有人……有人会帮我的……你不要管,快走吧……”

她痛苦地眨眼,涌出几滴泪液,却还是尽力笑着对他道:“对不起,忘了我吧……”

“不……”吕幸拿袖口替她擦口中溢出的鲜血,急得青筋骤起,抱住次月的手不肯松,“月娘,别这样,你还没答应嫁我呢!月娘……”

牢房里有片刻的寂静,慢慢地,吕幸才继续道:“后来不知是谁报的官,我还未离开便被府衙的人抓了起来,进了这里后对我用刑逼我招供,趁我昏迷不醒时令我画押定了刑。”

他抱头跪在地上,低吼出声:“月娘死了,我再苟活也没什么意思,但杀她的凶手到底是谁!”

他跪爬着想要靠近秦兮,铁链碰撞的声音激荡起来,指甲摩擦地面的声音尖锐又刺耳。

“小娘子,求你找到凶手,替我杀了他!”他双目胀红,几乎是咬碎了牙说的。

秦兮喉头一阵艰涩,没想到当年说过“权贵的酒也喝得”、如此桀骜不羁的人此时会跪求她,也未想到次月与他有这样的情分,她竟从未在信中提及。

次月那张温柔的笑脸浮现眼前。她和次月的缘分自两年前在洛阳城外去往山寺的路上而起,她来洛阳找师兄,无意救了她和婢女阿雀一命后,与她引为好友。

她知次月孤苦伶仃,父亲在朝盛元年修建明堂意外身亡,之后便流落伎坊,可她心性高洁、才貌双全。

如今,如今却这样死在一个不知名的日子里。

她蹲下来看向吕幸,“我还不知你的姓名。”

“姓吕名幸。”他磕了个头。

“我叫秦兮。”秦兮语气郑重,“我会查明真相,替次月报仇,望你保重。”

*

与吕幸与赵凌道别后,秦兮便再次往月临楼而去。

这一路秦兮只顾着去洛阳府查探,却忘了阿雀此时的境地,若次月是被蓄意杀害,那阿雀被其他人找到,只怕也凶多吉少。

月临楼在北市,离皇城与世家权贵的府邸坡近,是权贵享乐的奢靡之处。

黄昏迫近,未曾来得及换一身衣饰,她身穿的还是那一套轻便的靛蓝色衣袍,头戴帷帽。刚踏入门内,便有假母上前来迎,一股浓重的脂粉香萦绕在秦兮鼻尖。

假母腻着嗓子,问道:“这位娘子倒眼生,是来点倌儿的?”

秦兮举起长剑,将她挡在半臂之外,“来……嗯,点一个吧,要模样好点,会伺候的。”

假母果然喜笑颜开,捏着手帕轻轻一甩,“哎,小娘子请到二楼厢房,我这就把人给您送过去!”

出了次月一案,月临楼虽未被查封,却不比往日热闹。秦兮按照她的指引来到二楼厢房,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若有所思地端起了一杯热茶大口喝起来。

身上的寒气驱了些,她回忆着方才上楼时看到的楼内结构。按照吕幸所说,次月的房间和那日她被杀的阁子恰好在对面那条走廊的两端。

方放下茶碗便听房门被敲响,秦兮敛了眸:“进。”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一个身着艳色衣袍、面容白净、模样秀气的小倌走进来,晃动间,环佩和银香囊碰撞作响,衣领大开,露出些玉色的肌肤。

这小倌贴着秦兮的锦垫跪坐着,秦兮目不斜视,但还是难免不自在,清了清声音,淡淡道:

“不必伺候,坐到那边去,我有话问你。”

小倌面色犹疑,却也听话地坐到了秦兮对面,低眉顺眼地答:“您请问。”

秦兮放下茶杯,轻启唇角:“你可知阿雀在哪里?”

小倌闻言双目大张,结结巴巴地:“您找阿雀?”

“您是何人,找她做什么?”

秦兮正要回答,忽闻门外传来严肃的人声:“这里的每一间都给我仔细搜!”

她眉目一凛,立刻抓起手边的剑,轻手轻脚来到门边,听着外面的动静。

动静来自楼下,紧接着便是假母的声音:“官爷,妾身这里真没有您说的拿着信件来找次月和阿雀的女子,自从前几日出了那案子,到现在哪还有人说起这晦气事啊。不过,官爷,既然已定了案,次月好歹也是妾身带出来的,这也三日了,能否让妾身接她回来入土为安?”

男人浑厚的声音又传来:“不必废话,上去搜!”

秦兮紧了紧手里的剑,几个时辰前她才去过洛阳府求见,透露次月与书信一事,便有人追查到月临楼来。

再者洛阳府将吕幸屈打成招、草草结案,所以此案与洛阳府内藏着的人脱不了干系。

回身看向小倌,小倌显然也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动静,已经吓得缩在一角:“他们,他们是在找你!”

秦兮三步作两步快速上前,眨眼间便封了小倌的穴:“得罪。”

继而贴在门边听着动静,正思索着如何脱身,突然有人推门进来,一把搂过她,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廓:“别说话!”

秦兮呼吸一滞,抬手阻挡这人,却被抓得紧紧的,动弹不得。秦兮只觉着,自己仗着学了十几年的武,仍是大意。

等着门外的动静远去一些,秦兮退后一步,捞起未出鞘的长剑回身刺向占她便宜的人,可那人迅速握住剑身,淡声道:“方才多有得罪。”

秦兮敛眸未语,倏地收回剑身,侧身经过时将剑一横,打在对面那人的腹部。

可抬眸时看清眼前之人,也着实惊讶一瞬:“臻王?”

面前这人竟是在洛阳府门前遇到的臻王李绎。

李绎“嗯”了一声,负手掩过腹部,神态自若地坐在到小桌的上位,重新拿了个茶碗,自顾自倒了茶水送到嘴边。

秦兮想到刚才的交锋,有些不自在:“您来此处做什么?”

李绎放下茶杯,目光看向秦兮:“次月的尸体不见了。”

“何以……”秦兮难免惊诧,然而门外之人已经一间房一间房地开始搜查,听声音就要到秦兮这一间。

秦兮收了剑,来到窗边,推开窗准备往下跳,却被李绎抓了回来。

“楼下有人。”

轻轻推开窗户一角,楼下果然布了一伙人,秦兮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屈打成招、偷盗尸体,此时又明目张胆地抓人,难道料定次月一案无法翻身?”

李绎没有答话,秦兮却难掩焦急,若是被抓,她可以奋力一搏拼杀出去,但次月的案子就难查了。

她看向李绎:“臻王来草民这里,想必已有了应对之策?”

李绎依旧不答话,只是起身解开了小倌身上的哑穴,冷淡吩咐着:“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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