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之间的气氛陷入凝滞。玄青轻咳一声,试图缓和局面。
“陆姑娘,其实主子是为你好......”在陆晚吟的注视下,越说他的声音越轻,故而转头劝向另一人,“主子,陆姑娘想去长安也是情有可——”
最后,在对面两道凌厉的视线下,玄青讪讪地拿起筷子,打岔说:“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目光瞥见桌上剥好的蟹,他突然灵机一动,殷勤地将蟹黄推到陆晚吟面前,“这是主子特意为您剥的。”
陆沉却自然地越过陆晚吟接过蟹黄,淡淡道:“她不吃蟹黄,只喜欢蟹肉。”
陆晚吟低头看着碗里雪白的蟹肉,冷笑一声,“监察司果然无所不知,连这等小事都查得一清二楚。不过此刻没有外人,陆大人何必假惺惺作态?”
说完,她夹了一筷子狠狠吃进嘴里。
气归气,她才不会和肚子过不去。
两人回府后一路无言,翌日宁三派人送来一张帖子,陆沉连眼皮都未抬,直接让人退了回去。
傍晚,膳厅内迟迟不见陆晚吟的身影,玄青随口问一旁伺候的婢女,“陆姑娘怎么还没来?”
婢女低声道:“陆小姐一早就出府了。”
“出府?”玄青一愣,“独自一人?”
“宁府的马车来接的,说是今日水灯节,宁三公子邀小姐一同赏灯游玩。”
“所以她出去了?”一道冷沉的嗓音蓦地响起,陆沉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眸色沉沉。
婢女慌忙点头,大气不敢出地退了出去。
玄青小声嘀咕:“主子,白日是您推了宁三的帖子,也没说不准陆姑娘出门啊......”
“现在。”陆沉语气冰冷,“叫她回来。”
“这不好吧,反正您也不让她回长安,待在江淮,有个熟人照料也不错。”语罢对上陆沉森寒的目光,玄青立刻改口,“我去!我现在就去把人找回来!”
暮色渐沉,一只画舫幽幽划行在江淮河上,两侧明灯顺水漂流,烛火映得水面碎金浮动。
二楼船舱内,宁无阙举起酒盏,向陆晚吟示意,“这是太白楼今春新酿的‘柳霞醉’,陆妹妹不妨一品?”
陆晚吟纤指轻拈杯盏,浅酌一口,眼波流转,“宁三公子今日相邀,想必不只是为了共赏花灯、品鉴新酒吧?”
宁无阙唇角微扬,“那昨日陆姑娘独往太白楼,怕也不是一时兴起?”
“早闻宁家三公子慧眼如炬,”陆晚吟将酒盏转了个圈,“今日一见,倒比传闻更胜三分。”
宁无阙忽倾身向前,问:“我既遂了陆妹妹心愿相邀出游,礼尚往来,陆妹妹是否也该略表诚意?”
陆晚吟笑道:“宁三公子不愧是执掌天下商道之人,当真半点不肯吃亏。”
“谬赞了。”宁无阙重新靠回锦垫,话音忽转,“不知陆姑娘与长安城被流放的敬远侯府有何渊源?”
“宁三公子希望我是何人?”
“似我故人,非我故人......”宁无阙指尖沾了酒液,在案上勾画着模糊字形,“可会是旧人?”
陆晚吟凝视着河中明灭的灯影,声音忽然轻了几分,似浸了月色般清冷,“旧人故人,宁三公子是想寻个有用的人吧。”
她转头直视宁无阙,“世人皆知柳贵妃宠冠六宫,不知宁三公子觉得,我这张脸,比之她,如何?”
话音未落,画舫一阵晃动,案上酒盏“当啷”滚落,琥珀色的酒液将檀木案几上未干的“吟”字渐渐吞噬。
“公子。”帘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监察司的人来了。”
玄青冷硬的声音随即响起:“陆姑娘,主子有请。”
宁无阙指尖轻叩案几,轻笑说:“看来今夜这酒是不能尽兴了,陆妹妹此去,可要当心夜露寒凉,若是有幸,日后长安再见。”
“宁三公子放心。”陆晚吟执杯一饮而尽,“我必会留着这条命,与你长安再见。”
画舫靠岸时,河上起了雾。侍卫朱樱从暗处现身,“公子,陆小姐方才的话......她是不是察觉了什么?我们的计划是否要……”
宁无阙抬手打断,“不必改。若她真能活着离开江淮,那长安的戏,才算真正开场。”
“可密信上说,陆家流放队伍不曾少人,您让查的陆家大小姐确实在流放途中。”
“哦?”宁无阙展开一幅画卷,只见画中女子与方才离去的陆晚吟眉眼如出一辙。
“世上真会有两个人长得如此相似?我可从来不信这种巧合。”他似是笑了笑,说:“朱樱,你说将她送进宫与我那表姐相争,会如何?”
朱樱迟疑道:“柳家如今势大,全因陛下默许。若陛下真对这张脸有情,又怎会故意来江淮给了柳家可乘之机,陆家也不会落得如今满门流放的下场,所以依属下看,此女不用留。”
“朱樱啊朱樱。”宁无阙转头望向茫茫江面,声音轻的像雾,“你可知我舅舅府中女儿众多,为何独独选中柳苏芝这个冷落多年的庶女,悉心培养送入宫中?”
朱樱摇头,“属下愚钝。”
宁无阙道:“皆因她那张脸,且等着看吧,若陆乔活着回到长安,这天就该变了。”
水灯节这夜,满城灯火如昼。朱红的灯笼在檐下连缀成一片流动的霞光,将青石板路都浸染成暖色。年轻的郎君姑娘们手执花灯团扇,三三两两聚在岸边说笑。两个戴老虎面具的孩童提着兔儿灯打闹跑过,陆晚吟被撞得踉跄,待站稳时,才发现玄青不见了踪影。
前方老槐树下,青年静立如竹,一身玄黑,鬓发如墨,半幅面具斜斜掩住他半张脸,只露出线条清峻的下颌,一如既往的疏冷,却又能轻而易举引人注意。
陆晚吟提着裙摆向他走去,淡淡酒香随风飘来,陆沉的眉轻轻拧起,“你喝酒了?”
陆晚吟问:“怎么,陆大人连这个也要管?”
“她从不沾酒。”
“从不沾酒。”陆晚吟眼底闪过一丝讥诮,“说不定她偷偷喝,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你一定得这样说话?”陆沉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声音沉了几分,“离宁无阙远点,此人绝非善类。”
陆晚吟故作无辜地挑眉,“你不愿带我去长安,总得另寻个引路人不是?还是说陆大人改主意了?”
“为何非要去长安?如果是为陆家的案子,再给我些时日,我定会——”
“不等了,陆七。”陆晚吟打断他,平静地说:“我已经等得够久了。”
说罢她拂开陆沉的手,自顾自往前走。
陆沉低头,怔怔地望着空空的手,不知在想什么。
长街上摊贩众多,吆喝声此起彼伏。胭脂铺的老板娘摇着团扇,脂粉香随风飘散;糖画摊前围满了拍手欢笑的孩童;蒸糕的甜香混着酒肆飘来的醇厚,整条街都沉浸在节庆的喧嚣里。
街角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独自守着摊位,面前摆着几盏手工花灯,灯色素净,不似别家那般艳丽夺目,摊前也冷冷清清,偶有行人驻足,也只是匆匆一瞥便离去。
老婆婆却不着急,布满皱纹的脸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她浑浊的双眼映着街灯,时而望向远处,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回忆往昔。
陆晚吟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老婆婆,这花灯多少钱一盏?”
老婆婆笑着竖起两根手指,又比了个复杂的手势。枯瘦的手指在灯光下像一截老树枝,微微发颤。
“两文钱。”
低沉的嗓音从身后传来。陆晚吟回头,陆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月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她的影子上。
“你竟懂哑语?”她讶然。
陆沉点头,随即掏出两文钱递了过去,老婆婆笑容慈爱,与他比划手势。
“公子心有所属,不妨也放一盏灯,老身这灯啊,照着照着就能见着想见的人。”
她取出一盏素白的河灯,灯芯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情意就像这灯油,一旦点燃就止不住地漫开。所以啊,要让那个人看见。”
陆沉静默片刻,终于伸手接过。灯盏入手的刹那,夜风忽起,火光摇曳,映得他眸色深深,像是有什么东西,也跟着烧了起来。
夜色渐浓,河畔灯火点点。
两人立在岸边,陆晚吟指尖拨弄着灯纸,忽而侧眸问道:“方才你和那老婆婆在比划些什么?”
陆沉也侧眸,灯影在他眉宇间浮动:“她说放灯要心诚,”顿了顿,又添一句,“还夸你生得好看。”
“是么......”陆晚吟指尖一颤,灯芯的火苗跟着晃了晃,河面碎光映得她神色忽明忽暗。
她将灯轻轻放入水中,余光瞥见陆沉正闭目许愿,睫毛在火光中投下细碎的影,竟显出几分虔诚的少年气,与白日里那个冷峻疏离的陆大人判若两人。她忍不住问:“你怎会手语?”
河风忽急,吹散他一声轻笑:“我幼时不能言语,她替我请了老师。”提起“她”时,他眉梢不自觉柔和下来,“但她从未当我是哑巴。”
陆晚吟一怔,“我从前也学过手语。”
话音未落,陆沉猛然转头。对岸烟花炸开的瞬间,她看清他眼底翻涌的灼热,“然后呢?”
“后来贪玩坠树,摔了脑袋。”她望着顺流而去的河灯,声音渐渐飘忽,“忘了许多事,手语也......忘了。”
烟花接二连三地在夜空中绽放,映得河面五彩斑斓。陆沉忽然伸手扣住她的腕子,掌心温度烫得惊人,像要烙进她血肉里。
“你知道吗,我曾养过一只猫儿,后来它不听话,跑去了别人怀里,最后被扒皮抽骨,烧成灰,留在了我身边。”
“如此,你还要跟我走吗?”
陆晚吟却望着不远处卖花灯的老婆婆轻笑,“小七,你是个好人,我方才瞧见了,你往花灯下塞了两锭银子。”
她顿了顿,声音轻柔却坚定,“你会是一个好官吧。”
这话脱口而出时,她自己都怔住了。为何会对认识不久的陆沉有此期待?
许是那滴落在她颊边的泪,温热得灼人。
能为素不相识之人的苦难落泪的人,心又能坏到哪里去?
“小七,我相信你,但陆家的仇我要亲手报。”她仰起脸,笑靥明媚,望着他一字一字道:“所以,带我回长安吧,大人。”
书外话:
有个小小的伏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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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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