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今夜的猴儿酒醉人,更许是许多话一旦开了口,便再也收不回去了。
“还有传言说过,是我父亲让人去抢的婚,反正逃婚后没过多久,陛下便撮合了赤水族长和鬼方家小姐的这桩婚事,就是你今日看见的赤水夫人,再然后,我娘亲病逝,父亲便昭告了大荒,他要娶王姬为妻。”
乍听闻这样的旧事人一般的反应或是惊讶或者鄙夷,瑱不敢去看小桃,不想看见她眼中任何怜悯或者可怜的神清,可又忍不住,悄悄的看着她,月光如水下,她没有不屑或者鄙夷,却很认真的问:“你一定很辛苦吧?”
瑱愣住了,问:“你说什么?”
“我说,你一定很辛苦吧?你是家族的少主,要担负家族的未来,可旁人或许有意或许无意的总是提起这样的往事,你困在这样的往事中,一定很辛苦吧?”
“还好。”
过了许久,瑱轻声说,忍下眼中一抹温热。
“你无需为这些往事自苦,你也说了,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事情发生的时候都不知道你出生了没有。你既然如此崇敬你父亲,便该相信你父亲一定有要这么做的理由,无论那位王姬殿下是不是你的母亲,你父亲都曾经这样热烈又轰动的爱过,不比那些一辈子都平淡如水的人要厉害许多吗?嗯,就像你说的这位赤水夫人,我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轰轰烈烈的过往,和能任何一件值得铭记终生的事,而且我相信在你爹爹昭告大荒,说他要迎娶那位王姬殿下的时候,他一定自豪极了!你应该为他高兴,何必因为这些事而难过?”
瑱仰头看着月亮,原来世事还可以这么看吗?
他悄声说:“我才没尴尬。”
小桃笑着说:“方才说这些事红了眼睛,还不敢看我的那个人是谁啊?”
瑱觉得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事情虽然不能说完全逝去了,至少他却有些释然了,不是人前故作听不到的释然,而是真正有些释然了,心静之后,月如水,星如光,这一幕满天星火像是璀璨的银河,夺目绚丽。
“小桃,方才席间赤水幼华说漏了嘴,我想明日可能会有贵客造访,你需要我给你做一个身份吗?我虽然没有亲妹妹,但是家里一些旁支的姐妹还是挺多的,有一些妹妹从没在人前亮过相,完全不会穿帮。明日我说你是我的一个妹妹,可以吗?”
若是他没有感觉他因为为了帮小桃,自谦她可能会失礼,从而导致小桃生气了,或许明日他就直接帮小桃定夺了,说她是他的某一个妹妹,是他们涂山家的女子。
这些世家门阀,高贵感很强,同时门第观念也很重,就像幼华,虽然幼华已经极力克制了,但是举手投足都还是有些瞧不起小桃的意思在,所以若小桃只是小桃,就可能会被他们轻视,甚至欺负,但如果说是他们涂山家的女子的话,至少还有他这个涂山少主在这,当无人敢轻视她。
小桃连连摇头,说:“我不是其他任何人,我就是我,这没什么不敢承认的,用了别人的身份就会成为别人,我不想成为别人。”
瑱说:“你不再考虑一下吗?明日贵客盈门,人多,是非自然多,我会有一些正事要谈,可能会有顾不到你的地方。”
“我就是我,我是小桃,不是什么别人!”小桃坚持说,“其实我总觉得你在别人面前的感觉和在我面前的感觉很不一样,今日在赤水夫人,还有翼他们的面前,你温文尔雅又风姿翩翩,可我看的出你是故意做出来的,因为我见过你一个人在迷阵中最无助,最迷茫的样子,所以我不觉得你今日表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瑱,你是在模仿什么人吗?”
瑱愣住了。
小桃问:“是你的父亲是吗?啊呀,每个男孩子都喜欢模仿自己父亲的,你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和你说啊,我家隔壁的王小麻子就天天模仿他父亲一瘸一拐的样子,都被他爹打多少次了,就是改不过来,后来王小麻子他爹急了,带着他来找我娘看病,我娘一看,说腿没毛病啊,然后问王小麻子,他爹都快骂人了,王小麻子才说,他觉得他爹就是最伟大的英雄,所以才连他父亲一瘸一拐的样子都想学,你说好不好笑?”
瑱和小桃一起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掉下了一颗泪珠。
“我的父亲是青丘公子,传言都说我父亲容颜秀美,绝世无双,说他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甚至有人跳了十年的舞只为他一顾,还说他为人言谈风趣,做起生意来却让对手都敬畏不已。他接任涂山族长的那天,全大荒的世家都来道贺,主要也是怕惹恼了他,日后和他做起生意就得亏本了。我父亲很厉害的,只要他想,就没人能在他手上讨到便宜。”瑱飞快擦去脸上的泪痕,佯做没有这回事,轻声说,“爹爹留给我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我那时很小,我其实连他的样子都快记不清了,但是我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后来,爹爹失踪以后,几位长老教导着我长大,他们经常和我说我父亲如何如何,还有以前侍奉过父亲的静夜姑姑他们,听着他们说着父亲的姿态,父亲的处事,父亲的手段。他们常说,我父亲失踪了,我就是涂山家的希望,我要担起涂山家族的担子,延续家族的未来。”
小桃歪着脑袋问:“那时你多大?”
“记不清了,可能是人类小孩七八岁左右吧。”
“那你可真可怜!”
小桃说着可怜,可眼里却是笑嘻嘻的,一副因为看着小伙伴吃了亏而觉得好笑的样子。
瑱夸张的叹气说:“这还不算最可怜的,旁的小孩都在玩着闹着的时候,我就得天天坐在议事堂里,听着他们处理家族的事务,或者听着他们生意上的事情,我听的无聊,有时打了个盹,便立刻被他们打醒了,他们说,我父亲处理起这些事情来向来都是游刃有余的,任何难题在他面前都不是事,所以我当然得从小就开始学着。因为我父亲是青丘公子,琴棋书画无一不是当时顶尖的,所以我不在议事堂的时候,就得去学琴,学棋,学书,学画,可偏偏我天份上比起父亲来说差远了,简直是云泥之别,教着我的师傅们直叹气,说我怕是个顽石了,竟然怎么点都点不明白。”
小桃咯咯的笑了起来。
“天份上不行,那我就只有比旁人更努力。”瑱望向了遥远的夜空,“一百年前,当我穿上父亲的旧衫,从怀风堂里走出来的时候,一直侍奉着父亲的静夜姑姑哭了,她说就像看见了昔年的我父亲,我知道,我成功了。”
一直在笑的小桃却不笑了,说:“他们把你变成了另一个青丘公子。”
瑱点了点头。
小桃皱着眉问:“可每个人都是第一无二的,你将自己变成了青丘公子,那瑱呢?瑱去了哪里,瑱要怎么办?”
这时,微风拂过,暗夜花香,两人并肩坐在一起,一起仰望着此刻的夜空,久到小桃以为瑱不会再说话的时候,瑱却说了一句:
“我不能不成为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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