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向死而生

雨势越来越大。

近几日几乎没有放晴的时候,听说瀚下村上游的漫川坝已经被冲塌了,但是李济现在根本顾不上这些。

梁老爷子夜夜咳嗽,昨日竟咳出血来,昏迷的时候嘴里不断叫着梁牧舟的名字。

镇上治病的医生有的也被抓走了,偌大的医院就靠几个学生娃娃守着,况且雨连续不断的下着,这时候也不便用板车把梁老爷子拉镇上去看。

村里的一个老大夫来了看过了,说是老人病,再加上郁结于心,这一下子才垮了。

梁老爷子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回回去梁牧舟那里的时候,他都要问问李济家里的情况。

一开始李济还能瞒着,时间久了光看李济的神色也能猜出来些,再加上李济有时候过来,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药味,梁牧舟就差不多知晓了情况。

除了日常的劳作、检讨、站大会,梁牧舟越发沉默,瘦的几乎脱了像。

李济急在心里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一遍一遍的说自己会照顾好梁老爷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梁牧舟就深深看着李济。

布满红血丝的眼球里极力压着浓重的情绪,向来挺直的肩脊塌了下去。

不用梁牧舟多说,李济能感觉到他哥似乎要碎了。

下午从梁牧舟那里回去的时候,走在路上李济眼皮子狂跳,心慌的厉害。

刚走回门口,就看见张沅跑了出来。

张沅神色慌张,脸色煞白,一看见李济不管不顾的冲了过来,

“小济,姜草和闫放被抓起来了,说是犯了鸡……□□罪。”

李济手里拿的东西,落了一地。

姜兴果怨恨姜草很久了,于是带着一堆混子到公社的革委会举报姜草和闫放两个人钻一起耍流氓。

先不说两个男人过日子这件事有多么惊世骇俗。

现在这个情况,就是未婚的一男一女搅和在一起都是要被捆绑起来游街示众的。

革委会的人当即带着一大波人,去了姜草家。

这段时间雨下了这么久,闫放的腿从骨子里渗出疼意,几乎不能下地。

姜草煮了艾草用毛巾一遍一遍的给闫放湿敷。

革委会到家的时候正撞上了这一幕。

姜兴果从进院子的时候,两条眉毛嫌恶地耷在一起,仿似这里是多么晦气的地方。

一进门看见姜草半个身子趴在闫放身上,家里的布置也到处透着亲密,姜兴果兴奋地大叫,

“领导同志你们看,我没说错吧,这两个大男人成天钻一起,也太恶心了吧,尤其是姜草,长了副不男不女的身子,正好伺候男人,这种怪物简直是旧社会的毒瘤!”

昏黄的烛光跳在姜兴果的脸上。

终于能置姜草于死地,意识到这个事实让他全身血液迅速沸腾起来,竟然有些诡异的扭曲。

家里突逢变故,姜草有些反应不过来。

听到姜兴果那些话,他脸色白的彻底。

大脑嗡嗡作响,好像脑袋负荷太重,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这些话的信息,姜草瞪着眼睛愣在原地。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看见闫放立身坐起,冲到地上重重挥出一拳。

闷响过后姜兴果满嘴是血应声倒地,地上散落了两颗牙齿。

姜兴果滚在地上嚎声大哭,嘴里一边叫着疼一边说些辱骂的词。

闫放不顾左脚钻心的疼,一脚踏下去踩折了姜兴果的肋骨,姜兴果一口气没出出去,疼的晕了过去。

闫放接二连三的动作发生的太快,他眼睛血红,青筋暴突,下颌紧绷。

上过战场的人气质和旁人到底不同,闫放高大的身影挡在姜草前面,浑身的杀意震的屋里的人不敢乱动。

革委会带头的人指着闫放哆嗦的说,

“你敢反抗!像你这样的顽劣分子是要枪毙的!”

后面跟着的民兵这才像回了神一样,纷纷举枪对准闫放,黑压压的枪孔在这不大的屋里带来极强的压迫感。

闫放还是一动不动,沉沉的与民兵对视着,挡在姜草前的身体不曾移动半分。

姜草觉得自己全身生寒,他抬起手轻轻拉了下闫放的衣袖。

闫放侧身回握住那只冰凉,血管交织的大手完全的包裹着素白的手指,严丝合缝,不留空白。

李济听清是姜兴果举发的姜草,整个人都惊了,

“为什么啊……”

张沅深深叹了口气,

“姜草和姜兴果是亲兄弟,但是姜家人对待姜草连牲口都不如。”

姜草他娘怀姜草的时候,胎不稳,就四处寻求保胎的法子。

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把寺庙里的香油搅和着老树根再绊点墙皮粉,一天喝三次就能固胎。

姜草他娘深信不疑,照着法子喝了一通,孩子是生下来了,但却吓坏了姜家人。

原来生下的姜草是个阴阳人,不但有男性的器官也有女性的特征。

期待了十个月生下来这么个怪物,姜父大怒。

村里的人最会嚼舌根,姜草的存在让姜家人在村里抬不起头。

于是对待姜草,他们动辄打骂,气不顺了随手抄起个手里的东西就往姜草身上扔。

姜父越来越暴躁,不知道是老天看不过去还是怎的,不论他做什么事儿都落不着好结果。

后来生了姜兴果,这个健全的男娃总算是让姜家夫妇脸上有了笑,他们给孩子取名叫“兴果”,对他寄予厚望。

长期的偏颇让姜兴果越发跋扈,姜草的存在,让自己在同村孩子里抬不起头,他对姜草也深恶痛绝,嫌弃的要命。

说来也奇怪,姜兴果自从生下来大病小病不断。

有一次竟半个月高烧不退,村里不知怎么传出来说是姜草不详,会克死姜家人,暴怒的姜父便把姜草赶出了家门。

前两年,姜父砍柴从山崖下摔了下去。

村里人找到的时候,他的尸体都是不完整的,一半的身子被锋利的崖石割断,死状凄惨,姜母看到后直接吓疯了。

姜父姜母素来溺爱姜兴果,父母一死一疯,好好的家变成了这样,被惯成混混的姜兴果一时没了依靠。

又听到村里人说,姜家作孽,被姜草克的家破人亡。

闲言碎语往往淬成近绝的恶,尤其是在农村。

姜兴果听到这些话,对姜草的恨意与日增长,恨不得弄死他。

但是姜草身边一直跟着闫放,闫放从战场上回来,是个不要命的,姜兴果是有些怵他的。

姜兴果当然知道姜草身子下面长了个女人玩意儿,整日跟闫放钻在一起不用细想都知道他们两个在做什么。

等到村里闹革命,村头广播从早到晚吼着“一切有伤风化的东西都得坚决抵制,必须从根本上破除”。

姜兴果知道,机会来了。

李济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话哽在喉头,怒着低声吼道,

“姜家这些畜生,怎么能这么对姜草。”

他抹了把脸对张沅说,

“沅沅姐,家里先拜托你照顾一下,我现在去找刘队长,打听一下情况。”

张沅点点头,

“家里有我,你小心点。”

张沅看着李济跑远的身影,心里发酸。

从前李济明明是个腼腆害羞的人,让人总觉得他是个该受保护的孩子。

这段时间接二连三的发生变故,李济身上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越发沉默,但是做事周详稳妥,现下家里乱七八糟的事儿都要靠他,恍惚间没人将他当成一个还未成年的人。

张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在李济身上仿佛看到了梁牧舟的影子。

张沅盯着门口没回神,良久,她双手合十拜了拜。

老天保佑,希望能平安度过这次难关。

李济找到刘队长问清楚后,才知道事情远比他想象的更麻烦。

姜草和闫放比梁牧舟的情况还要严重。

梁牧舟犯的是传播反动思想罪,可他具体传了什么没有人在场听到。

只是那次他正好跟一个说了两句反动言论的老教师坐在一起开会,又被有心人利用了才遭了这个难。

说白了,梁牧舟只是个陪同罪。

而且他本人身上也没有什么能让人诟病的地方,因此也好打点。

但且不说姜草和闫放平时在村子里的名声有让人落井下石的机会,单单“□□”这个罪名都足够让生活寡淡的村民们沸腾躁动起来。

毕竟“思想反动”在愚昧的民众眼里,可远远不如谁和谁搞在一起这样的桃色新闻更能引起人的关注。

三人成虎,何况是在乡下。

不知怎的就传出来,姜草和闫放被革委会逮住的时候,姜草正骑在闫放身上干着某种不知羞的事。

村民们是传统观念的卫道士。

一边破口大骂这两人的不知廉耻,一边又嗑着瓜子兴奋的让当时在场的人仔细讲讲情况,越详细越好。

总的来说,无论是上面的管理层还是下面的普通老百姓,都对他们二人高度重视。

探望是不可能让李济进去探望了,现在也只能等消息了。

李济听完心都凉了,回去将打听到的消息告诉张沅后,张沅劝慰道,

“被抓走肯定要站大会检讨,到时候就能见到姜草了。”

李济点了点头,现在也只能这样了,告诉张沅让她早睡后,李济出门去梁老爷子屋里看他。

纵使有了刘队长那番话做准备,再见到姜草和闫放,李济还是惊得头皮发麻,血色倒流。

那是四月底的一个早上,李济给梁老爷子喂过药,蹲在院子里把他咳脏的衣衫都搓洗了。

正端着水往门口倒的时候,听到有人喊,

“来看□□罪游行了,来看□□罪游行了!”

李济听清楚后,甩开盆子拔腿就往外面冲。

张沅推门只来得及看见一道残影,听见外头人喊的话后,担心李济出事儿也连忙跑了出去。

姜草脸上青青紫紫,没有一处是好的。

身上衣物破败不堪糊着血迹和其他的污痕,右胳膊的袖子被扯碎了,带伤的皮肤裸露出来。

他向来打理得体柔顺的头发被人剃了几道,头上带了个用纸筒折的高帽,上面写着“我是破鞋”。

神色僵硬,面无表情。

闫放也没好到哪里去。

他身上的伤看起来比姜草更严重,一只眼睛肿的睁不开,他的左腿绵软无力,被革委会的人粗暴的拖拽着。

但尽管那样,他还是努力把姜草拉在身后,替他挡着时不时从路边人群里砸过来的臭菜叶子和泥巴。

“臭婊子,卖屁股的,真他娘恶心!”

“你不是很骚吗,你怎么不□□了!”

……

数不清的污言秽语像是刀子一样,把把锋利,刺穿人群中间的两个人,也刺穿了刚跑过来的李济。

李济目眦欲裂,狠狠推了一把正要往姜草身上扔东西的人。

他直接冲到姜草跟前,脱下衣服抖着往他身上披。

这个时候的李济好像又变回孩子了。

他咧着嘴眼泪断了线的往下砸,嘴里不断嗫嚅着,

“他们怎么敢的啊。”

李济的动作太快了,跟前站着的人都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等反应过来纷纷上前往开拉李济。

李济死死抱着姜草,温热的眼泪全都流进了姜草的脖子,几乎烫伤了姜草冰冷的身体。

姜草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僵硬的手指偷偷攥了一下李济的衣服,然后使了使力将李济推开。

李济刚要说话,一杆子枪就抵上了他的脑袋。

姜草睁大了眼,想要挡在李济面前,但是被跟前站着的革委会的人死命的掐住肩膀。

张沅一看到这个情形,吓得魂都要丢了。

她急忙跑过去护住李济,赔笑着开口,

“同志同志,别生气,我这就带他走!”

张沅正要拉着李济离开,就听见人群中传来一道饱含恶意的声音,

“这不是梁家那个半路来的养子吗,梁牧舟是反动派,指不定他也是。”

张沅看过去,只见包着纱布的姜兴果一脸扭曲的站在人群里。

革委会的人没说话,静静盯着李济。

李济这时候心神都在姜草身上,整个人呆愣在原地。

张沅心道不好,赶紧开口,

“李济字都认不全,哪懂得什么反动派。”

“村里谁不知他跟姜草关系好,指不定也被传染了破毛病,他整日跟在梁牧舟身后,说不定……”

说到这里,姜兴果故意停顿了一下,然后猥琐的笑了几声。

人群躁动起来,个个低头窃窃私语,张沅拉着李济的手冷汗直冒。

今天要是话说不对,搞不好李济也要折在这儿。

李济回过神来看清楚情况,刚准备开口,就听见张沅厉声说,

“你疯了,你刚才都说了李济是梁家的养子,他和梁牧舟可是兄弟!”

眼前闹剧持续的太久了,革委会的人早就不耐烦了。

他们气冲冲的上来将李济和张沅蛮横推开。

李济只能眼睁睁看着姜草被拉走,他脑袋嗡嗡,泛起来的无力差点将他绞杀,心慌的要命。

姜草走了老远,慢慢回过头来,冲李济展颜一笑,跟每一次放学后看到李济的笑没什么两样。

他嘴唇无声的动了几下,然后转过了身,任由别人压着前行。

泪眼模糊中李济看清了姜草说的话,

他说,

“要好好的,李小济。”

李济面部紧绷,额头青筋暴起。

他两手撑在膝上,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了一样,他弯下了身子,眼泪笔直的砸进土里。

在这个喧哗骚动的年代里没有留下一丝声响。

盛大无声的哀鸣中,只有黄土知道他有多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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