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草和闫放死了。
昨天夜里投河自杀,走的决绝干脆。
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李济正在厨房里碾药。
张沅说完之后,李济张了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人木木的,面上灰败泛着死气,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一样。
张沅没再说什么,走过去拍了拍李济的背,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雨滴滴答答的落了快两个月,天色整日暗暗的,阴冷的潮气裹着麻木的日子,透不出一点生机。
张沅刚抬脚,就听见屋里传来了阵阵压抑的嘶鸣。
一开始声音还敛着,后来索性放开了,不成调的哭声嘶哑难听,哭着那两人难活的一生。
张沅抬起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缓缓离去。
把碾好的药交给张沅,李济顶着雨出了门。
他要去镇上,给姜草买件漂亮衣裳,最好是大红色的,那种灿烂到不顾人死活的红。
前几日看见姜草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都被人扯碎了,他那样爱美,就算人走了,肯定也是不愿的。
对了,还要给放哥买个护膝,地底下肯定更冷,放哥的腿受不住。
李济一边盘算一边走着。
从村里到镇上十八里路,李济加快了脚程,他怕姜草和闫放走的太快了,来不及拿他要给他俩的东西。
雨越下越大,像石子一样砸的人生疼。
李济光顾着加快脚步,没注意脚下的路,一不留神被突起的土块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从路旁的小坡摔了下去。
他浑身蘸了泥,脏的不像样,仰面躺着,任由雨点劈头盖脸的打在脸上。
天地间像被按了消音键,只能听到自己重重的呼吸声。
远处不知道谁家的狗,歇斯底里的吠叫,好像要吠出心底的苦水。
心脏缩的厉害,李济捂了捂胸口,他等了好久都没听见一道明艳的声音再说起那句,
“把手给我,我拉你起来!”
那个教李济为爱冲锋的勇士最终惨死在世道的口诛笔伐下。
好像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李济抬起胳膊盖在脸上。
四下无人,旷野里一片寂静,在倾盆的大雨中,他放声痛哭。
又过了几日,更棘手的事儿发生了。
或许是人间惨祸接二连三,老天降罪,连续不断的大雨让河面水位暴涨,应洪措施溃不成军。
几日前漫川坝就被冲塌了,瀚下村外围一米高的坝台根本难以抵抗来势凶猛的洪流,地处洼地的村子很快成了重灾地。
村子里人心惶惶。
男人们拿着铁锹斧头砍树建堤,企图抵御洪水的侵袭,但是效果微乎其微。
这时候对牛棚里关着的那些人的看管也有些放松了,毕竟天灾面前,反动不反动的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甚至人手不够的时候,还会把他们叫出来帮忙。
李济一边要担心梁牧舟的情况,但事与愿违很难抽身。
梁老爷子有进气没出气,一口一口黑血往上涌。
李济知道他大限将至了,全凭“想见到梁牧舟”这个念头吊着一口气。
“济儿啊,牧舟……还没回来吗?”
梁老爷子半合着眼靠在张父怀里,李济坐在床边给他喂药。
听他说这话的时候,李济拿着汤匙的手控制不住的一抖。
他放下勺子,抬手把梁老爷子嘴边的血迹一擦,
“快了快了,哥马上就回来了,爹你坚持住啊……”
梁老爷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咳得声嘶力竭,他紧紧扣住李济的手,
“牧舟啊,牧舟……”
话还没说完又晕了过去。
昨日药已经吃完了,但是洪水挡路,根本就出不去。
村里老大夫家地势倒是不低,他那里估摸着应该还有药。
李济和张父合力把梁老爷子放好,安顿了两句,李济匆匆起身准备去抓药。
刚准备走就被张父抓住了,张父比划了两下。
手势过于复杂,李济零碎的知道一些意思,但是不完整。
他正要再细问,站在一边的张沅开了口,
“我爹说老爷子印堂带黑气,脸上也出了些斑,估计是……挺不过今晚了,他去抓药,你去找找梁牧舟,看能不能让他们父子见最后一面。”
李济听得愣在原地,他不由自主的看向床上的人。
久病在榻,梁老爷子颧骨高突,眼窝深陷,嘴唇乌黑,泛着病气。
从当年他把自己带回来时的硬朗到如今的孱弱,李济鼻头一酸,他忍着泪意冲张父他们点点头,跑了出去。
李济淌着水跑到牛棚的时候,里面空无一人。
他又跑去村口,果然看见那里乌泱泱的站了一堆人,刘队长声嘶力竭的不知道在吼什么。
李济四处望了望,果然看到了梁牧舟的身影。
正好等到刘队长喊完话转身准备安排其他工作,李济冲了过去,附在刘队长耳边将梁老爷子情况说了一番。
刘队长面露不忍,蹙着眉点了点头。
李济跑到梁牧舟跟前的时候,他正背对着自己捆树,
“哥……”
梁牧舟猛地抬起头,
“小济,你怎么过来了,快回去,这里危险。”
最近发生了这么多事,李济本来以为自己够麻木了。
但是一看到梁牧舟,一听到梁牧舟的声音,铺天盖地的委屈和害怕还是冲翻了克制,一股脑的朝他压过来。
他带着哭腔开口,
“哥,爹不行了,你快回去看看吧。”
梁牧舟怔在原地。
起初大家都以为那只不过是一场天灾**而已,谁都没意料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事,死那么多人。
于是几十年过后再提到这些事儿,大家都不约而同保持缄默。
谁都不能开口,唯恐让酿了几十年的苦发酵,一杯下去,醉的人心神俱碎。
梁牧舟和李济回去的时候,张父还没回来。
走到院子里,就听见了梁老爷子压不住的咳嗽声,还有张沅低声的劝慰。
梁牧舟推门进去,跟床上的人相视。
梁老爷子一看来人惊得连声咳嗽,他努力撑着身体坐起,伸出手想碰着梁牧舟,喉咙嘶哑喊出一声,
“儿啊……”
梁牧舟急忙紧握住梁老爷子的手,扑通一声跪下,红着眼眶,
“爹,儿不孝……”
李济和张沅看着父子二人的情形,流着泪别过头不忍再看。
梁牧舟的回来好像是彻底了结了老爷子的心愿。
梁老爷子脸上焕发出神彩,精神看起来也非常好,还能自己撑着坐起来喝了小半碗粥。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中间甚至不曾咳嗽一声。
李济看到他这个样子,心里高兴,微微松了口气。
看来梁老爷子这病是心病,梁牧舟一回来他就好了。
张沅瞧在眼里,心里暗暗发沉,梁老爷子这样倒像是……回光返照。
她面带愁容,李济看见了问了一嘴。
张沅看着李济难得好心情,不忍说出实情,只摇了摇头说是担心还没回来的张父。
下午的时候,张沅清淡的做了些面条。
梁牧舟端着碗给梁老爷子喂了点,刚把他服侍的睡下,张沅进来叫梁牧舟和李济也吃点。
张父早上出了门,现在还没回来,张沅有点担心,准备一会等吃完饭出门寻人。
三人将将走在门口,邻居田婶儿慌里慌张的冲进门,对着张沅开口就喊,
“洪水冲进来了,张沅,你爹让洪水推到断崖下了,快跑吧,村子里的人都开始跑了!”
她说完这话,虽有些不忍,但还是没多逗留回家收拾东西了。
人命关天的时候,肯报个信都是天大的恩情了,再要求别的就有些奢侈了。
张沅手里的碗碎了一地,她拔腿就想往外面冲,被梁牧舟一把拽住,
“洪水进来了,你这时候出去,可能……可能也于事无补。”
张沅急的泪珠直落,嘴里不停的喊着,
“我要找我爹啊,他不可能丢下我的……”
李济也跑过去抱住张沅,不停的轻拍她的背企图能给她安慰,但是张嘴的时候也带着哭腔,
“沅沅姐,张叔肯定也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现在外面太危险了。”
张沅哭的干呕,她什么都听不进去了,明明早上人还好好的,怎么就回不来了。
三人正在门外,却听见屋里发出一声巨响,急忙冲了进去。
刚才外面动静太大了,惊醒了梁老爷子。
梁老爷子听闻张父遇难的噩耗,一口黑血喷了出来,衣襟子上全是血污,半个身子摔在了床边。
梁牧舟把梁老爷子抱在怀里。
梁老爷子悲上心头,泪水从浑浊的双眼里落下,
“老张啊,是我梁家对不住你啊……”
屋里哭声错落,气氛悲戚。
梁老爷子口唇含血,攥着劲儿把梁牧舟拽到身前。
李济见状,赶忙上前替换梁牧舟的位置,将梁老爷子半揽着靠在自己怀里。
梁牧舟看到梁父这个样子,心中已然知晓他爹这是要交代后事了,忍着酸意跪在床前,
“爹,我在这,您说。”
“牧舟啊,张家于我们有恩,我要你……”
话还没说完,咳嗽就逼了上来,将他剩下的话打断。
李济心中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他握着梁老爷子的手不自觉的攥紧。
“我要你娶张沅,一辈子照顾她,你做不做的到!”
李济攥紧的手猛地松开了,抬眼愣愣的与梁牧舟对视。
站在梁牧舟身后的张沅也惊到了,她刚要说话,梁老爷子又是一阵猛咳。
估计他自己也预料到时间不多了,看着梁牧舟沉默不说话的样子,一时急了,死死掐着梁牧舟的手,逼道,
“你听见了吗,我要你娶张沅为妻,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急火攻心,又是一口黑血涌上来。
李济急忙抬高梁老爷子的身体,害怕他呛到。
张沅拿了帕子过来给梁老爷子擦拭,他浑不在意的摆了摆手。
看着面露悲意但始终没松口的儿子,闭了闭眼沉沉开口,
“梁牧舟,你想让我死不瞑目吗?”
梁老爷子说完这句话后,气息缓慢,胸口起伏的弧度也渐渐变小,他死死看着梁牧舟,像是要看尽他最后一眼。
梁牧舟被这样哀绝的眼神烫到了。
他心里哽的厉害,喉咙发堵,抬眼深深望向梁老爷子身后红着眼落泪的人,慢慢低头,头重重磕在地上,
“儿子……答应您。”
梁老爷子像是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心愿,笑着合上了眼。
他反手抓住李济扶在他腰间的手,用尽最后一口气开口,
“济儿,难两全啊……”
话落,梁老爷子手垂了下去,伴随着这个动作,他不俗的一生也完成了谢幕。
“爹啊……”
屋内光线昏黑,恸哭不绝。
洪水倒灌,已经淹没了田地。
等跃过挡在村舍前的麦垛就要冲进庄户家里了,留给乡民们跑路的时间已然不多。
这个时候土埋是不能了,梁牧舟三人在院子里架了个柴床,把梁老爷子火葬了。
当下再怎么悲痛,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想法子活命。
村子死的死,逃的逃,荒了大半,这时候哪还顾着什么闹革命,三人决议收拾好行李离开这里。
漫过积水,满目所及,遍地残景。
水里泡着些衣裳家具,不远处还飘着几具尸体,李济心底发寒,不敢多看。
快走出村子的时候,梁牧舟正低着头查看路线,李济回头望了眼后山。
天色暗得看不清景象,更别说能看清姜草和闫放的家。
但是他还是久久地注视着那个山头,在死一般沉寂的荒村前,李济心里与姜草二人永久告别。
走了几天几夜才走到能坐火车的地方。
这几天不间断的赶路,李济发起了低烧。
一路上梁牧舟又得看路,又得担心李济,人瘦的过分厉害,抬起的腕骨好像只裹着一层皮。
张沅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不停的干呕,双眼无神,郁郁寡欢。
但尽管那样了还是忙前忙后的照顾着李济和梁牧舟。
天高阔远,他们三人像是攀着一根浮木的流浪者,只有彼此能依偎。
到了站里,张沅去店里买些干粮吃食。
李济拿起一小包东西塞进梁牧舟包里,然后背上自己的行李。
梁牧舟给李济接水回来,看见李济身上背着包,开口,
“小济,你先把包放在地上,火车还有半个点才开。”
李济无声地看着梁牧舟,像是要用眼睛将面前的人揉进骨血里。
他咧开嘴笑了,
“我知道,哥,我不跟你们走了。”
梁牧舟一言不发,攥着杯子的手死死用力。
“为什么?”
李济有点想哭,但可能最近流的泪真的太多了,他感觉到自己的眼眶像枯了的干井。
这样也好,这样就能表现的更有信服力。
李济抖了抖行李包,明明什么都没装,却压的他难以喘气。
他故作轻松地开口,
“你被抓走的时候,放哥替我打听到家里的消息了,我想去找他们,你知道的,我一直很想家。”
顿了顿,他又开口,
“况且之后你和沅沅姐结婚了,带个我不太好。”
“我跟张沅不是……”
话说一半,梁牧舟就想起了梁老爷子咳着血死死看着他的样子。
梁家最是重诺,张父又因梁家惨死,剩下的话梁牧舟说不出来了。
像是知道梁牧舟的顾虑,李济笑着摇了摇头。
他像小时候那样笑着,消失了很久的酒窝显现出来。
嘴角弯弯,弯弯的绝望。
不到一会儿,他就撑不下去了。
无言的痛苦横亘在两人之间,明明站的那样近,却好像各在两端。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他们轻描淡写的挥了挥手。
谁也没料到,离别竟然那么轻,好像就是一个转身,可它分明又那么重,这一去就是半生。
你看过一个人面无表情的流泪吗?
张沅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怀疑梁牧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哭了。
梁牧舟还是忙着手里的动作,脸上是惯常的表情,跟过去一样,似乎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他分明那么难过,就好像彻底弄丢了什么。
张沅想起刚才回来时,孤身一人站着的梁牧舟。
她问李济去哪了,梁牧舟沉默了良久才开口低低说了句走了。
方才火车要开的时候,梁牧舟突然疯了似的跳下车厢。
张沅眼看火车要开了,也连忙带着行李跟着下去,梁牧舟只来得及喊一句候车室等他,就不见了踪影。
张沅知道,梁牧舟这是去找李济了。
圣人也有不甘心的时候。
可最终回来时,他满身萧索落魄。
张沅什么话都没说,拿着她买好的下一班火车带着梁牧舟上了车。
火车开动了,连绵的山川跃动在四方的窗框里,霞光照射在绿皮车身上。
梁牧舟微微眯了眼想起李济临走前跟自己说的话。
“哥,姜草和放哥投河自杀了,他们说这是变态……”
“哥,我好害怕,我想正常点……”
太阳终于要落山了,漫长的黑暗覆盖下来。
梁牧舟的半身心魂永远的留在了这列火车上,驶向到不了终点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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