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珏闻言心中一凛,扭头看向那人。那个猿臂蜂腰,身材高大,头皮剃得趣青,只留脑顶一束头发向后梳成马尾,五官英挺,满颊短髯。一身半旧不旧的皮袍,倒是个普通人的模样。
“你是?”崔珏试探。
那人爽朗笑道:“我叫纥奚沃,是个商人,这次婚宴的酒水就是我运来的。我看那个蓝眼睛的人面熟,所以想过去打个招呼,万一是故人呢?”
故人这两个字一出,崔珏警惕万分,表面镇定地笑道:“那个蓝眼睛的是我男人。”
纥奚沃从头到脚打量他:“你这样的人物跟他一起真是他的福分。我越来越想知道他是怎么得了你的青眼,走,咱们过去聊聊。”
崔珏立定不动:“什么福分不福分,只不过相互依靠罢了。况且他是瘸子,我也不能丢下他。时间不早,聊就不必了,我还要带他去洗脸。”
“我派我的奴隶给你们打水。”说着纥奚沃挟起崔珏就走。这人力气极大,犹如拔山扛鼎一般,饶是崔珏有功夫,也拉得一趔趄,被夹着胳膊拖似得带走。
叱奴邪正跟几个小孩子围一起玩羊拐,叱奴邪一只大手却把小巧的羊拐玩得眼花缭乱,上下翻飞,惊讶地小孩子们连连大叫,投向一众崇拜的目光。叱奴邪把这些崇拜统统收入囊中,捋把头发,得意洋洋地道:“想拜师得抓紧。”小孩子们赶紧单腿跪地口称师父。
就在叱奴邪桃李满天下的时候,他肩膀被拍了拍,于是扭头去看,只见一个男人挟着崔珏走来,而崔珏的脸孔绷得极紧。
喧闹的音乐还在欢快奏响,快乐的人们踏起节奏翩翩起舞,而叱奴邪在见到这张脸孔的一瞬,心猛地提了起来,耳边的喧嚣也变得缥缈不闻,只有咚咚心跳震得人五脏颤动。
只听这人开口道:“我叫纥奚沃是个商人,我是看兄弟你面熟,故此过来打个招呼。”
“咱俩没见过吧?”叱奴邪听见他只说面熟,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些许,大胆地与他周旋。
“真是觉得熟悉,尤其是你这双眼睛,我再回忆一下。”
叱奴邪哪敢再让他回忆,计上心来,抬起拐杖戳一下他的胳膊,故意不满意地嚷嚷:“你挽着我媳妇儿干什么呢?”
纥奚沃急忙撒开胳膊:“抱歉。”
崔珏扶起叱奴邪道:“走,给你洗脸。”叱奴邪乖乖地起身,为了以示亲密故意搂起崔珏的腰。二人一道向自己的篷车走去。
身后的小孩子们不愿意了:“师父,你得教我们玩羊拐!”
叱奴邪扭头道:“玩羊拐最重要的是手要快。你们明天一人捡一把石头打水漂,打够五十个才能休息。记住了!”
“是!师父!”小孩子们挺起胸膛郑重保证。
崔珏回头见纥奚沃走去阿伦兰部的人群,八成是打听他二人的情况,低声问叱奴邪:“他是什么人?”
叱奴邪道:“他不是什么商人,是柔然可汗吐贺真的次子予成。几年前吐贺真率兵袭扰,予成是先锋官,我与他交过手。”
“他见过你的脸?”
叱奴邪摇头:“那时我年纪轻才十八,怕压不住阵就戴了张铁面,只露出两只眼睛。当时我一槊杆打中予成的腰将他击下马,估计那时候起他就记住我这双眼睛了。哎,怎么跟他撞上了。”
就在叱奴邪长吁短叹的时候,他余光斜睨到崔珏表情复杂地看着他,不由得忐忑起来:“怎么了?”
崔珏道:“你们有钱人是不是都有点什么特殊癖好,全喜欢伪装成平头百姓。”
“......”
两人越走越远,终于走到篷车边,把宴会场遥遥抛在身后。叱奴邪长出一口气:“终于安全了,希望他可别记起来。”
“手。”
“什么?”
“你的手。”崔珏捏起叱奴邪揽在自己腰间的爪子,提溜了出去。
“......”
叱奴邪小声嘀咕:“抱一下又怎么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上车。”
叱奴邪爬上车,崔珏也一并上去。高车人逐水草而居,高大轻便的篷车便是他们最佳的迁移工具,即使没有立即找到适宜的牧场,也可以在车上过夜次日再出发。所以宾客今晚大多都选择住自己的篷车里,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嘛。篷车用羊皮衬里,非常暖和,小混蛋睡得正酣,感到主人回来立刻起来凑上去舔。
叱奴邪抱起小混蛋,崔珏放下车帘低声问道:“柔然可汗会封自己的儿子为左右贤王,这个予成是左贤王还是右贤王?”
叱奴邪摸着小混蛋的头说道:“他什么王也不是,只是一个空有名号的大都督而已。吐贺真不喜欢次子予成而喜欢长子契连,封了长子契连为左贤王。柔然以左为尊,契连能被封左贤王,意味着他就是吐贺真亲定的继承人,一旦吐贺真死去,他就是下一任可汗。只不过这个契连是个空心萝卜中看不中用,可谁教吐贺真偏心呢,所以打仗卖命的活都让予成干。”
崔珏奇怪:“既然打仗都由予成去做,为何这次蠕蠕南下予成没亲率军队反而装作行商在高车部族闲逛?”
叱奴邪思忖片刻,猜测一个缘由:“吐贺真如今年岁渐高,不知哪天就会死,他得在活着的时候好好扶持契连。柔然与我鲜卑一样尚武,首领若无军功便无法服众,那契连确实没什么显赫的功绩,反而予成战功卓著。此次南下,我猜必是吐贺真的主意,让契连统军立功,把予成晾一旁赋闲。”
崔珏点点头,认同叱奴邪的猜测。忽然小混蛋突然狂吠起来,两人立刻住口。叱奴邪探身一掀车帘,就见予成站在车前笑道:“兄弟,咱们真的见过吧?”
“没见过!”叱奴邪见他仍不走,没好气讥讽:“怎么,你上来一起睡?”
谁知予成手脚并用地爬上车,硬横在二人中间,笑着拍拍叱奴邪的肩膀:“谢了,兄弟,你真大方。”说着搂起崔珏的肩膀作势就往下躺。
叱奴邪活这么大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不要脸,但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恼怒,他恼怒有人这么碰崔珏。他即刻立掌想掀翻动手动脚的予成,却被崔珏一道眼神止住,只好卸了劲,搡面口袋似得把予成往车外搡。
予成被搡出半个身子,手扒着车沿不撒手,叱奴邪见状探出身子去抓他的肩膀,务必让他赶紧滚下去。
“你给我下去!”
“我不下去!”
两人揉成一团谁也不让谁,突然不约而同看见被黑夜吞噬的远方隐隐绰绰闪出雪亮的白光,一明一灭地闪动。二人不由得被吸引注意力,眯起眼睛眺望探寻这究竟是什么。恰在此时,大地隆隆震动,惊得小混蛋狂吠不止。
两人瞬间瞳孔微张。
叱奴邪狠推一把予成:“你给我下去!”
“我不下去!我下去就死了!”予成被搡得身子已经仰出大半截,但双手仍跟蜘蛛腿似的狠狠扒着车沿,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你怕啥?!”叱奴邪去掰予成的手指头,掰完一根接掰下一根,让他赶紧松手滚。
叱奴邪掰开一根指头予成就急忙叩下一根,恨不得扎在车沿板子里,急道:“又不是我叫来的!”
崔珏一掀车帘:“别跟他纠缠,咱们快去告诉大家跑,没时间了。”
叱奴邪冷哼一声,松开手钻回车里,予成见状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跃到崔珏身边,涎皮赖脸道:“还是美人心善。”
崔珏没工夫理他的下流话,坐上车沿,扬鞭空中打个呼哨驾车隆隆狂奔。高车人的婚宴一直会庆祝到天明,故此人们还在围绕篝火唱歌跳舞,完全没发现危险已经悄悄迫近。
音乐一浪高过一浪,不知疲倦地奏响,人们踏着欢快的节奏高声呼和,把崔珏的警告埋没进欢笑中。叱奴邪见人群丝毫没有反应,急得也同崔珏一同大喊起来:“快跑!快跑!”
人们笑容洋溢,端着酒杯互祝健康,完全沉浸在快乐之中。崔珏急得高喝驾马,车轮滚滚转动,寒冷的夜风钢鞭似的笞打脸颊,他上身微倾,在急速车驰中探囊取物般抄起路边的旗杆,朝人群使劲一掷!
旗杆嗡地一声扎在地里,这突如其来的意外终于让人们回过神,不仅看见奔来的崔珏,也看到了身后成千上百的柔然兵。
人们惊惶奔逃,四散而去,远处的柔然兵看到他们开始逃跑,张弓搭箭,刹那间黑箭雨似的泼了过来。
叱奴邪一把勾住崔珏的腰拽进车内,同时予成张开厚被子顶在篷上,哧哧哧,一道道利箭撕破夜空呼啸而来,几声钝响,一支雪亮的箭簇扎透被子堪堪顶在他们眼前。
车外已经混乱不堪,尖叫哭泣咒骂响做一团,如一口沸腾的锅焦躁地翻滚热水。忽然,一支箭咝咝吐着毒信从夜空中蹿来正中马背,马嘶叫跃蹄,将车掀翻在地,挣脱缰绳不知跑向何方。
三人带着小混蛋狼狈地爬出车子,暂时趴在车底躲避箭簇。只有少部分人听到崔珏的警告后夺马而逃,大部分人的车马还在远处,根本逃无可逃,完全成了待宰羔羊。利箭道道射下,有人被箭射穿还本能地朝外奔逃可没走两步就倒下,甚至还有没箭杆高的小孩也伏地而亡,其中一个就是缠着叱奴邪教玩羊拐的孩子。这些箭都是柔然强迫高车工匠所造,没想到却射在了自己同胞的身上。
崔珏大喊一声:“阿伦兰在那!”
阿伦兰抱着女儿缩在一个酒坛后,被掀翻的火盆散出一地火星,映照出她惊慌的脸,她想向远处逃,可刚伸出一条腿就被突如其来的飞箭吓了回去。她脚边倒着阿伦兰部的首领,那个善良睿智的老人,已经死了,胸口插着一支长箭杆。
崔珏探身抓起车外被踢翻的木案,架在身后就往外冲,却被拽住衣角拉了回来,他见是叱奴邪,皱眉道:“怎么了?”
“你一个人再大的本事也救不了两个,我和你一起去。”叱奴邪抢过木案,一手持拐一手将木案架在背后,示意崔珏一起出去。
崔珏点头,和叱奴邪一道冲了出去。箭簇咚咚扎进木案,叱奴邪几乎成了一只刺猬,可他毫不胆怯,一只筋骨强劲的手依旧撑着木案,为崔珏撑出一道坚实的屏障。阿伦兰见到他们过来大喜过望,把女儿塞进崔珏怀里,然后反手将酒缸套在头上随二人一起往马车跑。
阿伦兰的大胆让行动出奇的顺利,待他们回去,却发现予成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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