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而古朴的大门。
门洞□□出的光十分刺眼,我隐隐约约看到有个人影站在门口。
通道并不长,但似乎永远走不到头。
我脚步不停,可我与人影的距离并没有拉近。
我决定休息一会。
我扶着墙,缓缓蹲下身子,屁股刚接触地面,却突然感到一阵恍惚。
我的视线里出现一双棕色皮鞋。
在我身后,大门轰然关闭。
我抬起头,男人低着头,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用温和的目光看着我。
他退了半步:“您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他的语气同样温和。
我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在他面前像是个野人。
他胡子刮得十分干净,看不到一丝胡茬。上身套着蓝色镶着金边笔挺的礼服,下身穿着一尘不染泛着丝绸光泽的西裤,手腕上还戴着一支镶满钻石的金表。
不过细看他的穿搭似乎不太很合身,礼服的肩宽出一段,袖子挽在手臂上;西裤短了一些,一截光洁的小腿露在外面。华丽中却又带着一丝邋遢。
而我呢,**着身体,□□。像动物园的猴子一样蹲坐在他面前。
我带着一丝尴尬,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见我没有动作,又重新问了一遍:“您好,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在询问别人的名字前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不是更礼貌吗?”我站起身,发现自己比他矮半个头。
“抱歉,是我疏忽了。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叫我商人,我是个情报贩子,还是个骗子。”
“你不诚实。”
“我是个骗子。”他对着我眨了眨眼。
“我同样是个骗子,我也没有名字。”
“你也不诚实。”
“你先骗我的。”
他看着我突然张大嘴,开始大笑,却又被什么呛到,咳了两下。
“好吧,作为一个商人,我拿出我的诚意,你可以免费问我三个问题。”
“你会诚实回答我的问题吗?”
“这算是问题之一吗?”
“当然。”
他赞许地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商人,我重视诚信,所以我会诚实回答你的问题。还剩两个问题”他的嘴角扔挂着笑。
“你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
“名字可以作为代价支付,在你向别人说出你的名字之后,你会永远失去你的名字。而别人,可以拿你的名字来支付自己的代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是代价?”
“哦,我的朋友,你问了一个我也想知道的问题。我现在只知道名字与人间的物品可以作为代价,其他的我也一概不知。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可以重新问一个问题。”他嘴角又挂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投胎的方法是什么?”
“朋友,你真的要浪费你这个问题吗?免费的东西可不是天天都有的。”
我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好吧,当你回答出神像的所有问题后,就可以去投胎啦。”他摊着双手,张大嘴,露出牙齿,嘴角上提,活像马戏团的小丑。
“除此之外呢,我还可以赠送你一些关于问题的事,你现在应该想不起来神像问了什么了吧。”他没有继续说话,看着我。
我面色惶恐,关于问题的记忆似乎从来没有在我大脑里停留。
他看到我的表情,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不要怕,大家都是这样,没人能记得神像的问题。”
他抬手看了看腕上的表:“时间差不多了,我该走了,如果你想交易,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他微笑着向我挥了挥手,转过身向远处走去。
“对了,”他回过头来“时间非常重要。”
他已经走出不远的距离,我只好对他大喊:“怎么确定时间?”
“钟声响起,一天结束。”他没有回头,声音不断回荡。
他的身影渐渐隐没在远处。
风轻轻划过我**的身体,带来一丝凉意。
终于得些点空闲,我盘起坐在地上,眺望着商人离开的方向。
靠着神殿的大门,面对茫茫荒野,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这里逐渐有了些植被,不是黑色,不是绿色,是黎明前天空的深蓝色。
我逗弄着手边的小草。
或许是睁眼睁太久了吧,眼皮有些沉重,大脑昏昏沉沉。
视线渐渐模糊,脑袋耷在胸口,一起一伏。
……
我睡不着。
重新睁开眼睛,疲惫感早已不复存在。死人怎么会觉得累呢。
直起腰,扶着地面站起,是时候出发了。
漫无目的地向前。
荒野是无聊而单调的。蓝色的植被与黑色地面的搭配看久了也觉得俗气。天空没有太阳,并不觉得晒。没有人烟,没有动物,没有生命。回头看看,神殿的大门依旧清晰可见,原来自己没走多远。
继续漫步。
神殿已经彻底看不到了。孤独折磨得我要发疯。我开始对着大地自言自语,摇晃的植物在回答我的疑问。
远处出现一座高楼。
我大概真的开始发疯了,荒野上怎么可能会有一座大楼?罢了,那就去看看这幻觉吧。一座、两座……越来越多形态各异的摩天大厦不断冒头。
我也许是疯得厉害了。
我走到大楼脚下,仰头看看楼顶,又低头瞧瞧路上,原来……这不是幻觉。
衣着华丽的男女站在红绿灯前,他们手中攥着手机,提着包。
我好像回到了人间。
我丝毫不在乎自己浑身**,发疯似的跑上去,对他们大喊大叫。
可是,无人在意。
我伸手推向一个正在过马路的男人,他被我推倒在地,一脸惊恐地看向四周,可一瞬间他又出现在我身后,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往马路对面走去。
我盯着男人的背影,看着他远去而无能为力。
“喂!”
我循着声音看去:**的女人双手环抱,站在人群中间,与我一样格格不入。风吹过她的发梢,碎发划过脸颊。
我也许不孤单了。
“你在那干嘛呢?”
“我刚来。”我竟有些紧张。
“你叫……算了……”
一句话突然将我击醒,我没有回答,只是瞪着眼睛盯着她。
“你第几天了?”她的眼神突然暗淡。
她刚见到我说的话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
“没必要这样防着我,”她顿了顿“我在这已经快一个月了。”
我并不觉得她说的是真话。
“你不相信?”她看着我的表情“那你是刚到?你肯定是刚到!”她的眼神中似乎又燃起了希望。
“你跟我来。”说罢,她伸手要拉我的胳膊。
我往后退了退,她的手拉了个空。
她盯着我的眼睛:“我会害你,相信我。”
她的眼神非常真诚,面对一个陌生人,我也许不该交付我的信任。
我还是选择了跟她走,我只是……想跟人说说话而已。
她带着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要走向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我看着周围的建筑,好奇地问到。
“‘酆都’,反正他们是这么叫的。”
“那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人烟逐渐稀少,周围的高楼变得模糊。
“砰”,远处传来巨响,紧接着是一阵阵惊呼与叹息。我们驻足看向响声传来的方向,一群人围成一圈,模糊而急促的警笛声从我们身边经过,向着人群驶去,慢慢变得清晰。
“如果幸运的话,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再次见证自己的死亡,”她深深喘了口气,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也就是说,所有人死的那一刻都被记录都在这里。”
“所以那是……”
我刚刚抬起手指向远处,她便接上我的话:“对,跳楼死的,头部着地,像西瓜一样爆开了,脑浆撒了一地。”
我沉默地看着远处吵闹的人群,不再说话。
“收藏这种东西真的很恶趣味,不是吗?走吧。”
她再次把自己的手伸向我的手,突然一怔,把手收了回去,自己在前面带路。
人,越来越少;建筑,几乎像奶油一样融化。
“再过一会,”她突然开口“那座城市里的一切都会重演。也就是说,那个跳楼的人会再死一次。”
“什么时候能停下?”
“我不知道。也许是他去投胎?或者灰飞烟灭吧。”
“那你呢?你在那里做什么?”我盯着她消瘦的背影,不禁好奇地问到。
“我?”她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露出一丝微笑“我待在那里,等着别人推开那扇门,走进那座城市。或骗,或求,出卖自己也是常有的事,我要活下去。”她的嘴角有些抽动。
“所以你把我拉来这里还是为了我的名字。”我往后退了两步,紧紧盯着她。
“不,”她的回答有些让人出乎意料“你能帮我个忙吗?回去之后帮我看看我女儿,可以吗?”她突然扑过来,握住我的手,眼里含着泪“求你了,你要什么都可以……真的……什么都可以……这里没有人…………你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知道……求你了……”
眼泪啪嗒啪嗒打在地上,像冰冷的秋雨突然落下。
我轻轻甩开她的手:“为什么是我?”
“我坚持不下去了……这扇门进来的人太少了……大部分都已经没有了名字……还有最后两天……”她的声音中夹杂着抽噎,有些模糊“求求你帮帮我……你要什么都可以……真的……”她又握住我的手。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分离总是难过而痛苦的,尤其是生离死别时,亲近的人往往更为悲痛。我很难想象她的女儿告别母亲时,那是怎样的场景,当她变成灵魂看到女儿哭嚎着不舍自己离去,那又是怎样的心情。我亲眼看着我的母亲哭喊着想要靠近我的遗体,想来我当时的心情跟她也许是一样的吧。
这似乎并不难,也许我应该帮她,我理应帮她。
“我可以帮你。”
“真的吗?”她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盯着我看“你需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我再次甩开她的手“我的母亲跟你一样爱她的孩子。”
她又握住了我的手“可是我刚刚想要拿走你的名字。”
我皱了皱眉:“我遇到的可能都是坏人,但是我自己可以做个好人。”
“不,你一定要拿走什么,我不安心……”
我甩开她的手:“不是所有人都是坏人,不是所有人都想活下去,不是所有人都想投胎。”
她怔在原地。
“谢……谢谢。”
“不需要谢我,现在你可以冷静冷静,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她用胳膊揉了揉眼睛,又伸手抹了抹脸,瞪了几下眼睛,红着眼眶:“你问吧。”
“那扇门还会进来别人吧,为什么一定是我呢?”
“我还剩最后两天,推开门的人警惕心越来越强,我骗不到人了。”
“好,听你这么说,还有别的门吗?”
“对,一共四扇门,每个方向各有一扇。”她给我指了三个方向。
“那你怎么不去其他门碰碰运气?”
“其他门轮不到我,而且我也不想再骗了……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女儿过得怎么样,这就够了。”眼泪又从她眼眶中滑下。
“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不愿意再骗了?”
“我能多活一天,他们就少活一天,我杀了他们。真的……我有的时候眼前会闪过他们死前的样子,眼神空洞,就那样盯着我,张着嘴,什么都说不出来,变得越来越透明,最后消失。真的太可怕了……有个人死之前都还相信我,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了。”
她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头埋在腿上,失声抽泣。
她似乎也没那么坏。
我轻轻坐在她旁边,等待她情绪平复。
远处一次又一次的警笛声响起,哭声渐渐平息。
她侧过头,红着眼睛盯着我看。
“我可以继续问了吗?”
她眨了几下眼,又使劲挤了挤:“问吧。”
“代价到底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名字可以作为代价,船票也可以作为代价,没有能力再支付代价就会彻底死去。”
“你除了名字和船票还支付了什么?”
“我不知道,我好像什么都没少……而且我的船票和名字第一天就被骗走了。”她脸上带着落寞“所以我才想知道我女儿怎么样了……”
“你在这待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还没有投胎?不是回答问题就可以去投胎了吗?”
“当钟声响起的时候,你会支付一样代价。你可能会再次见到神像,神像会向你提问。我放心不下我的女儿……我想要多活两天,想办法知道我女儿的消息,所以我开始骗人。也许是我有罪吧,自那之后我听到钟声就再也没有见过神像了。”
“‘钟声’是什么?”
她眨眨眼睛,表情中透出一丝疑惑:“钟声就是钟声,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好……那你知道其他人在哪吗?”
“他们大部分人都聚在中心区。”
“能带我去逛逛吗?”
她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后又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在路上我们聊了很多。从她的女儿——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喜欢粉色,到她的丈夫——一个负心的男人,留下一个女儿,丢下她独自生活。以及她的死因——她喝了药,死在医院。
她是个可怜人。
她遇到了一个爱她的,对她好的人。恰巧,她也爱他。结婚后,她很快怀了一个孩子。她幻想着自己将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孩子出生后,男人留下一句话:“我还没准备好”。
他离开了,像个逃兵一样,留下她一个人独自面对生活。她偶尔会收到一些钱,这些钱勉强够她们娘俩生活。
她幻想着他会回来,她很自信,她了解他。
女儿一天天长大,她的自信一天天被击垮,钱照常收得到,但他从来没有露过面。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她想要她的丈夫回来,她不能没有丈夫;她想要女儿的父亲回来,孩子不能没有父亲。
她觉得他一直在关注她,她吃了药,吃了很多很多,在吃之前给他发了消息,她觉得这样他肯定会回来。
他回来了,可是他来得太迟了。她站在医院的病床边上,看着床上躺着的自己,洇湿的被子,以及趴在她身上哭的男人,她的心里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那是一种名为“后悔”的情绪。
“然后呢?”我们并排走在城市中,周围播放着不同人死时的场景。
“我看着我被埋进土里,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女儿,她穿着我给她买的一条白色裙子,和那个男人,穿着他娶我时的黑色西装,我就来到了这里。”也许是哭太久了吧,现在她的神色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哎……”
一声叹息,长久的沉默。
“等等。”我叫住了她。
“怎么了?”
前方一辆货车开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撞飞。
“没事,继续走吧。”
她眼神中带着疑惑,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继续往前。
……
“哦,我的朋友,又见面了。”熟悉的声音从建筑转角传来,一个穿礼服的声音走了出来。
女人突然抓紧我的胳膊,瞪着眼睛,警惕地盯着缓缓走来的商人。
“二位这是要去哪啊?”商人嘴角挂着向上的弧度,停在不远处。
“就是他,骗走了我的名字和船票。”女人冷冷地说到。
“女士,话不能这么说。我也要活下去的嘛,你不去骗别人,那就只好被人骗喽,”商人继续微笑着,“你能活到现在,应该也没少骗吧。”
女人沉默了。
“没事,我们随便逛逛。”我同样对着商人微笑。
“你们是要去中心区吗?我们可以一起过去。”商人提出了请求。
“不行。”女人一口回绝。
“可以,但是我们这可没有免费的东西。”我同意了商人的提议。
女人转过头看着我,没有说话。
“放心,你应该也没有能被他骗走的东西了吧。”
女人重新看向商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吧好吧,但是代价是不可能了,我可以免费让你再提一个问题。”商人露出无奈的表情。
“钟声究竟是什么?”
“钟声代表你的一天即将结束。在结束时你会支付一次代价,同时你也获得了一次回家的机会,当然你得有自己的船票。每个人听到钟声的时间都是不同的,有的人很快就能听到下一次,而有的人可能得很久很久。”
我盯着商人的眼睛,试图看出他话的真假。眼睛是碧蓝色的,像是猫的眼睛。
他的眼神没有一丝躲闪,看不出任何东西。
“那要怎么回去呢?”
“这算是另一个问题了,我的朋友。”
“我似乎也不需要你的回答了。”
钟声在我耳边响起,忽近忽远,忽大忽小,忽快忽慢,它似乎在指引着我前往某处,却又不指明方向,只是绕着我旋转。
“你似乎没有告诉我该去哪里找到你的女儿。”钟声震得我耳朵生疼。
女人惊讶地看着我,立刻报出了地址。
“你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大吼着。
女人点了点头,立刻坐了下来。
我迅速看着四周,希望能记住周围的环境。
“你欠我一个问题。”商人嘴角挂着向上的弧度,看着我。
钟声越来越洪亮,它像是要等不及了一样,嗡的一声,我大脑突然一片空白,倒在地上。
……
我感受到一阵温暖,想睁眼却发现眼皮十分沉重,完全抬不起来。周围的墙壁传来紧致的包裹感,这种感觉十分熟悉,却离我又十分遥远,我似乎变成了一个胎儿,蜷缩在母亲腹中。
这种感觉很快像潮水般褪去,身体的控制权回到了我的掌控。
睁开眼,这是一片没有太阳的天空,我依然在彼岸。
我揉了揉发昏的脑袋,从地上爬起,面前是一扇敞开的大门,雕刻着熟悉的花朵。顺着门洞看去,无面的神像端坐在地面。
我依然记得我的名字:丁卯五十七。
看来这次支付的并不是我的名字。
扶着墙壁,指尖传来冰冷而坚硬的触感。缓缓走进,大门发出尖锐的“吱嘎”声,轻轻合上,神殿内完全陷入黑暗。
在黑暗中,无面的神再次投下了祂的目光,我感受到了注视。
“第二个问题,”依旧是那无悲无喜的声音“你还活着吗?”
“我还……活着吗?”
我亲眼见证了我的死亡,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在酆都中,我再次看到我自己被撞飞,我确实死了。但是我真的死了吗?我的母亲会捧着我和父亲的照片,思念我们还在的日子;我的前任会把她为我买的那只小猫搂在怀里,想着我,甚至可能会拿它擦眼泪;我没完成的工作也会有人代替我完成,我的邻居,甚至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都会对我留有印象,我留下的痕迹依然活着,它们活在人间,活在每个跟我有关系的人的生活中。
“我死了,但我还活着。这就是我的答案。”
神像没有开口。
注视感依旧没有散去。
黑暗的环境使我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难道我回答错了?
一束光射了进来,神像脚下打开了一道门。
迈步走出,注视感一直跟随着我,直到大门轰然合上。
在一瞬间,我忘记了神像的问题。
这是一片墨色的海滩,细碎的小石子夹杂在黑色的沙子中,有些扎脚。
一艘小船看上去早早的就停在了这里。
船上坐着一个男人。
他看着船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我的脚步,他抬起头看向我。
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胡子拉碴,乌黑的头发中夹杂着几缕白色,脸色青紫,皮肤略微有些粗糙,泛着长期风吹日晒而成的黑色。他披着和摆渡老人一样的黑色长袍,同样,他长着一对宝石般碧绿的眼睛。
“你见过我的老婆和儿子吗?”
他的声音浑厚有力,却很容易就能听出他的语气中带着无尽的疲惫。
“我刚来不久,没见过几个人,很抱歉。”
“好吧……如果你见到了,麻烦你告诉他们,我一直在找他们,可以来海边找我。”
“好……你得告诉我他们长什么样。”
“先上船吧。”
我轻轻扶着船檐翻身上船,坐在船板上。
男人下船,双手按在船壁上,咬着牙,把船推到水里,又跳上船,拿起放在船里的桨,撑起船来。
“我的老婆,”男人顿了顿嘴角向上一弯,“是个特别温柔的女人。她的右边眉毛上面有颗痣。”
我点了点头,听着他继续说下去。
“对了,你的船票。”
我把攥在手里的火车票递给他,他捏在手上看了看,又还给了我。
“她说话老是一惊一乍的。”他继续说了起来,我看了看手中的车票,上面的字迹少了一些。
“我的儿子今年七岁,挺闹腾的,不过正是爱玩的年级嘛。他的头上有一小块没有头发,那是天生的。说话有些结巴,经常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我继续点着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概就是这些了,你见到他们一定要跟他们说。”
“好,我答应你。”
他放下桨,扶着船檐坐了下来,小船缓缓漂游。
他坐在那里,兜帽盖住了眼睛,也许是在回忆吧,他嘴角不时露出一丝笑容,有时又有一两滴泪水打在船板上。
“很抱歉打断你,”我看着他嘴角的笑容,“你见过一个老摆渡人吗?”
“啊?哦!”他抬起头,“我没见过,我拥有这艘船成为摆渡人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其他摆渡人了。”
“好吧,我刚刚看到你在笑。”
“我刚刚想到了我还活着的时候,我们的生活。”
“可以跟我讲讲吗?”我有些好奇。
“我以为你不会感兴趣呢。”他对我笑了笑,“从哪里开始呢?你知道吗?我和我老婆是私奔跑出来的。”他对我眨了眨眼睛,眼角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
我来了兴趣,原本垮塌的腰挺直起来。
“嗯……我来自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我从小就被教育要好好学习才能改变命运,所以我努力考上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而她呢,初中上完就辍学出来打工了。有一天我下楼买东西,遇到了在便利店打工的她。”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到:“她长得也没有多好看,但是我就是对她有种莫名的喜欢。我们两个很快就相爱了,因为我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我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我的父母,但我的父母跟我说了三个字,‘不同意’。他们苦口婆心地劝我,说我以后有多么好的前途,会有多么好的工作,可以找个门当户对的。我问他们什么叫门当户对?一个我爱的,爱我的人不算门当户对吗?”他的嘴角带笑,眼角闪着泪光。
“我听了他们半辈子的话,但这次我要自己做决定。过了几个月,我偷出家里的户口本,和她结了婚,找了一个很远的小城市,他们奈何不了我们,我们俩就在那里生活。她的父母倒是很支持我们,经常会寄来一些东西。每年过年的时候,我和她都会回去一次……”
他的嘴像一条决堤的河,不断流出他们的故事。
从日常的琐事,到孩子的出生。
他又跟我说他的孩子多么多么可爱,多么多么调皮。
他的眼角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如果我还对生活抱有希望的话,我大概会像他活着时一样幸福吧。
我的眼角不知不觉间竟也变得湿润。
……
“快到了,”他停下讲述抬头看了看四周“如果有机会的话,故事下次再继续吧。”
“好。”
他重新站起身,拿桨撑起船。
“对了,你为什么要当摆渡人?”
“有个商人,他跟我说他有一件衣服,穿上它就不需要再支付代价,只需要一直待在冥海上就可以了。我很心动,这样我就有了足够的时间等他们找到我。”他站在我前面,看不到他的表情,“不过我永远不能投胎了。”他的声音有些落寞,不过又重新振起精神“只要能再见到他们,那就无所谓了。”
我不知道怎样安慰他好,只能沉默。
远处白茫茫一片,那是一道从天空一直连到海面的雾墙。
“准备好了吗?”小船即将撞上那一整面通天贯地的墙,“闭上眼,想着你要去的地方。”
我闭上眼,想着女人告诉我的地址,周围没有一点声音。
一阵莫名的眩晕感传来,我向前倒在地上,却没有一丝感觉。
睁开眼,眼前是石板路面,撑起身子站起,面前是一栋栋高楼,翠绿的树轻轻摇晃,汽车在马路上疾驰,鸣笛声在我耳边响起。
我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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