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刚刚下过雨,空气中可以闻到泥土特有的气味,太阳从连绵的乌云中探出脑袋,路面上的积水反射阳光,整条路闪闪发亮。
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路上行人不多,大概今天是工作日吧,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
回到人间惊喜很快就离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我的身上似乎缺失了一块,但我确定我是完整的。
我缺少了什么呢?我似乎快要抓到答案的一角,它却又突然溜走。对答案的渴求快要使我发疯,我就要在这虚无缥缈的感觉中迷失,女人的话语却突然出现在我耳边,将我从迷茫中惊醒,却发现那声音只是幻觉。深呼吸,冷静下来,我就是我,不管缺少什么我依然是我,不必执着于一时的答案,它以后一定自会浮现。
缺失感依然萦绕着,但我现在要调整心态,我需要完成一位母亲对我的嘱托,她还在等我。
面前的小区应该就是女人告诉我的地方。
黑色的铁质大门紧锁着,门边是一座看起来有些陈旧的保安亭。
须发斑驳的保安瘫坐在保安亭的椅子上,一只手耷拉在椅背上,攥着帽子,另一只手握着手机,不时露出一些笑容,又突然皱紧眉头,不知在做些什么。
我轻轻走进保安亭,哦,原来是在打牌。
我笑了笑,走出保安亭,穿过小区大门。
远处三个身影像我走来,其中两个看起来十分熟悉而又有一点陌生。
“老刘?大爷?”我叫出了声,没想到在陌生的城市竟然能碰到熟悉的人。
“嗯?”老刘露出一种看陌生人的眼神,“我们不是老刘和什么大爷,只是看起来像而已。”
长得像医院大爷的人笑着说:“我们是引路人,我们没有自己的长相,每个灵魂的眼里我们长得都不一样。”
他指了指他身后跟着的人——那是一个看起来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眼神浑浊——继续说到“昨天寿终正寝,今天带他去投胎,他看我们就是他的两个儿子。”
“你们要带他去到哪呢?”
“不知道,瞎走呗,走着走着他就消失了。”
“啊?”我有些惊讶。
“虽然他现在没有意识,但是还是得带他看看人间,不然他就会变得跟我们一样,意识回来了,却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样子,投胎也投不了。”老刘说到。
“对,我们就是没人带才变成这样的,然后有个不男不女的声音就跟我们说要带着别人多逛逛,这样他们就能去投胎了。”像大爷的人接着说到。
“所以你们就一直在帮别人投胎?”
“总不能所有人都变成我们这样吧。”像老刘的人对我笑了笑。
我心底对他们升起一丝敬意。
“再说了,我们现在干的事像黑白无常一样,多帅啊。”像大爷的人摆了两个自认为很酷的动作。
“对了,你要去哪?回家看看吗?”像大爷的人重新站定,看着我问到。
我说出了女人告诉我的地址。
“就在那边,抓紧去吧,我们要走了。”他给我指了个方向。
“好,谢谢你们。”
他们带着老人离开了,我顺着大爷给我指的方向走去。
看起来这个小区的年纪也并不小了,大部分楼栋的墙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剥落,露出墙皮下蓝色的保温层。
一阵风吹过,路边的树沙沙作响。
我沿着路,走到目的地楼下。
楼道门锁着?没关系,我迈步直接穿过。
可是我按不了电梯。
这就没有办法了。只好走进楼梯间,踏着台阶一步步向上。
楼梯间内十分安静,我踩在地上并没有脚步。
缺失感再次充斥我的大脑,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经过漫长的跋涉,我终于到了我的目的地:第十层。
一共有四扇门,门上并没有门牌号,哪边是1004呢?
先去右边吧,按常理来说这边应该是1004。
穿过厚重的防盗门,进门的一瞬间,我确定我走错了,一只狸花猫趴在我脚边,盯着我身后。
肥胖的猫散发着热量,我蹲下来想要摸一摸它,可惜手掌穿过了它的脑袋。它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发出舒服的咕噜声,走开了。
对门传来小孩的哭声。
看来我找到要去的地方了。
重新回到楼道,走进对门,客厅里站着一个约么五十岁头发花白的阿姨,一只手抱着不停哭的小孩,另一只手轻轻拍着小孩的背,一边摇晃,一边嘴里念叨:“好好好,不哭不哭……”
阿姨哄着小孩,一个看起来年龄更大,头发几乎已经全白了的大叔从一间屋子中走出,坐阿姨旁边,看着阿姨哄孩子。
我在屋里逛了逛,房子不算小,也不是太大。两室两厅,刚刚好容的下一个小小的家。
其中一间卧室似乎很久没有住人,也没人打扫,床上落了一层不薄的灰。床头挂着一张两个人的合照,是那个女人,还有一个看上去十分幸福的男人。
另一间卧室看起来倒是充满了活人的气息,没有叠的被子,凌乱的床单。床旁边还放着一张小小的婴儿床,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相框,不过相框被一包包尿不湿挤到了一旁,快要掉下去。
不知是阿姨哄小孩的技术好还是小孩累了,哭声渐渐地平息。
阿姨轻手轻脚把小孩放进婴儿床里,又踮着脚走出卧室,慢慢把门关上。
大叔刚想张嘴,却被阿姨阻止。
“嘘……”阿姨小声说“XXX刚睡着,声音小一些。”我的耳朵似乎出了问题,阿姨张嘴已经说了什么,我却没有听到。
“XXX就不是个东西!”大叔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脸上的皱纹像会呼吸的山丘,起起伏伏。看来不是我的耳朵出了问题,他们说的一些东西我确实听不到。
很容易就能猜得到,那是别人的名字。
“下午你去还是我去?”阿姨轻轻问大叔。
“我去吧,你心细,照顾XXX更好。”
“好。”阿姨回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大叔坐在沙发上不停跟人发着消息,屏幕的另一头似乎是一位律师。
但由于用的是手写,每条消息都要发很久。
我耐着性子,等着他们聊完。
“今天的官司能打赢吗?”
“叔啊,这不是我能决定的,我只能说我尽力。”
“XXX就不是个东西,他凭什么当我孙女的爸爸。”
我皱了皱眉,大叔写的关于名字的字我依然看不到,他手下笔画也是一片模糊。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啊,叔。”
“我不管,再怎么样娃也不能让他养!”
“叔你先冷静冷静,我知道你很激动,今天下午记得按时过来。”
大叔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开门走进楼道,我跟着他出门,他打开了楼道的窗户。他在左边裤兜里摸了摸,掏出来一盒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把剩下的塞回兜里,又在右边兜里寻找打火机,没有找到。浑身上下摸了一通,最后还是在左边兜里掏出打火机。
咔嚓一声,火苗冒头点着了烟。
打火机被塞了回去,大叔两肘撑在窗台上,深吸一口,长叹一口气。
他的眼眶红了一圈,眼泪啪塔啪塔打在窗台上。
一根接着一根。
我在他们家里一直待到了下午。
大叔已经穿好衣服正要出门,小姑娘突然哭了起来。
“老头子你等一下,”阿姨走进卧室“你先帮我抱一下,我去冲奶粉。”
阿姨把小姑娘抱出卧室,交到了大叔手里,大叔学着阿姨的样子轻轻晃着小姑娘,露出一丝笑容,“不哭不哭,饭饭马上就来了——老婆你快点!”
阿姨拿着奶瓶去了厨房,先试了试水温,把水倒到奶瓶里,又加了几勺奶粉,搅了搅,又在手上挤了一点,确认温度完全合适。
“来了来了,催什么催。”
小姑娘嘴里含上奶瓶,哭声渐渐变小,发出吮吸声。
大叔把小姑娘重新递给阿姨,“我走了。”
“快去吧。”阿姨抱着小姑娘笑了笑。
我跟着大叔出了小区,大叔拦下一辆出租,我跟着他坐在了后座。
“师傅,去法院。”
大叔又从兜里掏出烟盒,却发现里面已经没有烟了。
重新把烟盒塞回兜里,深深叹了口气。
……
“你凭什么当我孙女的父亲?XXX生了娃,你把她们娘俩扔下自己跑了,你让她们怎么办?现在我女儿死了!自杀了!你又在哪里?那是我孙女!我不可能交给你的!”唾沫飞溅,大叔不顾别人的劝阻,叫喊着,随后瘫倒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我坐在旁观席上,见证着小女孩的归属。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瘦削的男人,他是女人的丈夫。相比照片上的他,身材瘦小了不止一圈,眼眶乌青,面色苍白,嘴唇几乎没有血色,眼睛瞪得溜圆,却没有任何的神采,头发杂乱甚至有些反光。他似乎很久没有休息了。
男人并没有请律师。
他双手撑着头,默默听着岳父对自己怒吼,随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我对不起她,都是我的错,我太害怕了,我之前没有做好当父亲的准备。我跑了出去,去到各处打工,想要麻痹自己来接受我已经是一个父亲的事实。我每个月都会把几乎所有的钱都寄回来——”
缺失感再次袭来,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有什么用,你告诉我有什么用!”大叔又站了起来,右手食指指着男人,大声喊着。
“当事人请冷静!”大叔再次被劝阻。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脸上挂满了泪珠,“她已经去世了……我不知道再怎么样去补偿她了……照顾好我们的孩子,这是我唯一算得上能补偿她的方式了……”他说着说着突然向后倒去。
法庭顿时乱做一团。
警笛声在法院外响起,男人被抬上了救护车。
我一同坐在救护车上,我对这个男人有些好奇。
……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还有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躺在床上。
“大夫,他没事吧?”
“得等他醒过来做完检查才知道。”
我坐在男人床边的椅子上。
男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睛,扶着床慢慢坐起,从床边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又塞回兜里。
“你醒了?”护士看到男人坐了起来,“躺回去先别乱动,我去叫大夫。”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护士的话一样,自顾自穿上鞋,有些踉跄,护士扶了他一把,他重新站稳,缓缓走出病房。
“你要去哪啊?”
“结账,回家。”男人的语气十分平静。
“好……不过我还是建议你留下来检查一下,至少听听医生怎么说。”
“不必了,我要这副身体已经没用了。”
我跟着男人,看着他交了钱,走出医院门。
天色已经有些晚了,只有地平线附近的点点霞光能证明太阳曾经挂在天空。
我跟着他坐上公交,一路上摇摇晃晃,他没有看手机,没有说话,也没有叹气。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这是一间狭小而破旧的出租屋,地板上充满裂缝,甚至缺失一块地砖,墙上布满了已经除不掉的黄色污渍。
房间内的陈设十分简单,中间一张床,床上放着一个背包,一个相框,床边有个小的床头柜,上面放着一个塑料水杯,里面有半杯水。头顶一盏灯,一个电扇,别无他物。
这个可怜而可悲的男人走进房间,不小心碰翻了水杯,水倒在了床上,水杯滚到了我的脚边。他没有管床上的水渍,就这样躺在床上,捧起自己和妻子的合照,默默地看着。
他突然站起,从床上抽下床单,打了个死结,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风扇,试了试高度,用背包垫在脚下将床单挂了上去。
往下拽拽,床单没有掉下来。
我想阻止他,可是我无能为力。
双手握着床单结成的环缓缓接近脑袋,就在即将套上去时却又突然停下。
他躺在没有床单的床上无声地流着泪。
缺失感越来越强,我被折磨得苦不堪言。看着他即将把头套在床单上时,我终于意识到了,我终于找到了答案:我不会悲伤了。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我应该感到恐惧,但是恐惧又是怎么样的情绪?我忘记了恐惧的感觉,看来恐惧也离我而去。我缺少了情绪,但缺少了什么情绪?我不知道。
不过还好,他没有真的自杀,这是值得庆幸的,看来我还能感觉得到开心。
不过我应该看不到官司的结局了,钟声再次在我耳边响起,时间似乎要到了。
女人的女儿过得还不错,我相信,她不管跟着谁都会有着还算不错的生活。
我希望男人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现在我该走了。
钟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意识逐渐离我而去。
……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空再次变成了白中泛红的颜色。
我已经回到了冥海之上。
一个女人披着黑袍,坐在我旁边,她听见我有了动静,缓缓转过头来。
“你见过我的丈夫和儿子吗?”
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我撑着船壁坐起,看向女人,她同样有着翠绿的眼睛,右边眉毛上还挂着颗痣。
“你……”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她的眼神有些困惑“我怎么了吗?”
“你的丈夫是不是一个三四十岁的男人,脸有些黑。”
“对对……是这样的。”女人的语气有些兴奋。
“你们两个偷偷结了婚,然后私奔了?”
“你见过他?”女人变得十分激动,整个人都凑了过来,“他在哪里?”
“他跟你一样成为了摆渡人,为了可以多活两天,等你们找到他。去海边应该可以等得到他。”
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双手颤抖,扶着船慢慢地坐了回去。
“摆渡人……永远不能互相见面……”女人的声音跟着身体颤抖,狠狠砸了两下船板,她突然开始大笑,可眼泪跟着笑声流了下来。
一股汹涌的东西从我心底升起,不断汇聚,向上。
我感觉到了,那是一种名为悲伤的情绪。
情绪的缺失似乎只会在人间显现。
女人还在哭着,我并不懂得怎么安慰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只好默默地看着她,跟她一起悲伤。
女人哭得有些麻木了,呆呆地看着天空,不停抽噎。
“他都跟你讲了些什么?”
“嗯?哦!他跟我说他的老婆是个特别温柔的女人,还跟我讲了你们相爱的故事。”
“你知道吗?”她顿了顿,“我原本以为他只是想跟我玩玩,再怎么样他也不可能看得上我,毕竟我初中上完就出来打工了……嗯……他对我的喜欢,我真的感觉我配不上,真的。不过在他一再请求下,我还是答应了。我从来没有像那样爱过一个人,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爱他。”
她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他的父母不会同意,但是他跟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是像天塌了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想放弃他,但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她又叹了口气,眼泪再次从她的眼眶滑落,她带着哭腔继续说:“有一天他说要给我个惊喜……惊喜……他拿出一束玫瑰,玫瑰上放着他们家的户口本,他跟我说‘我们结婚吧,你愿意嫁给我吗’,我那个时候愣住了你知道吗……”
她趴在自己腿上,哭着,回忆着,讲述着,回忆着曾经,讲述着那些幸福的过往。
她也同样跟我描绘着日常的琐事,孩子的可爱。
我听到了另一个视角的,美好的故事。
已经可以隐约看到远处的陆地,船就要靠岸了。
她流着泪站起身,拿着桨撑船。
“如果,如果你有机会见到他,麻烦你不要跟他说我也成为摆渡人这件事,谢谢你。”
“为什么?”
“至少他心里还能有些希望。”
“好……”
“还有我们的儿子,如果你见到了,麻烦你帮忙照顾一下。”
“我会的。”
我重新踏上了陆地,回过头向她挥了挥手:“再见。”
她露出一个苦笑:“再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