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马蹄声远去,阿泽赶往大殿,见妙心正站在殿前出神地望着远山,他快步上前:“师父。”
妙心转过身,突然就吩咐:“回屋收拾行装,明日出远门。”
“出远门?”阿泽问道:“去哪儿?”
妙心道:“奉安。”
奉安乃邻国丘发国的都城,阿泽不解:“去那儿做什么?”
妙心眼中精光闪过:“驱鬼。”
阿泽听言心有余悸。之前她抓水鬼就弄得遍体是伤,这次竟要出远门去驱鬼……
她何曾驱过鬼,就连驱鬼最基本的符箓都不曾见她画过。
阿泽道:“师父又不是驱鬼降妖的道士,他们为何长途跋涉来请师父?到时候若是驱不走鬼,反被鬼伤,不如不淌这风险,安心留在道观。”
妙心却是无奈地指了指地上的两个大木箱。阿泽狐疑上前将箱子打开——放眼金光灿灿,满目珠光宝气。
“师父……”阿泽转身诧异道:“你收人钱财了?”
妙心点点头,甚是无辜地瞅着他:“为师一时鬼迷心窍,见着这两箱金光闪闪的珠宝就移不开眼、迈不开腿。等反应过来,就将自个儿给卖了。你也瞧见了,那些人个个带着刀,凶神恶煞地,为师哪里敢拒绝,只好言不由衷地答应了。”
瞧她这唉声叹气的后悔劲,只差捶胸顿足了。
明知是借口,阿泽还是答应随她去奉安。
*
次日洗漱完毕,妙心递给阿泽一块彻夜缝制的白色纱布:“戴上这个。”
阿泽接过来,展在手中翻看两下。是一块遮脸的面纱,有两只眼睛和一张唇形的孔洞。
“为何要弟子蒙脸?”他着实费解。
妙心半开玩笑地说:“阿泽长得太俊,我怕那丘发国的姑娘们贪恋美色,蜂拥着要夺你,戴上面具省心些。”
“师父扯得越发离谱了……”阿泽心中犹豫,还是戴上了面纱。
面纱严丝合缝,刚好包住他整张脸,就连眼睛的轮廓和唇线也恰恰好,简直就是量脸定做的。
阿泽哪里晓得昨夜妙心在他屋里燃了昏睡的药,趁他沉睡之际,偷偷溜进他屋里,照着他的脸裁剪缝做出这面纱。
出发前,妙心严声叮嘱:“为师没准你摘下面纱,你便不许取下,即便吃饭睡觉也得戴着。记住了?”
“记住了。”阿泽隐约觉着师父有事瞒着他。
*
看着眼前的骏马,妙心踌躇了会儿。
四只脚的兽类,她只骑过神兽麒麟和陆吾。既然神兽都会骑,骑匹马自然不在话下。
哪知她尚未上马,险些被马腿给踢中腹部。阿泽急忙搂住她腰将她抱到一边,再上前一手掣住缰绳,抬脚蹬上马,轻轻松松坐到马背上。
阿泽倾身安抚躁动的马,那马竟即刻变得温顺,摇摇尾,摆摆头,哼哧两下,就在原地轻踏马蹄,一副被驯服的乖巧样子。
暹于昇扯了扯缰绳,驾马来到妙心身侧,弯身朝她伸出手:“道姑不擅驭马,不若随我共乘一匹。”
妙心未免遭马摔,点头就要握住暹于昇的手。阿泽迅速跃下马,两手掐住她的腰,直接将她举上自己的马。
“师父坐稳了。”说罢,他蹬上马来,一手掣着缰绳,一手将妙心圈在怀中。
“带路吧!”他对暹于昇催促道。
暹于昇将他定眼看了看,瞧不出面纱遮掩的容貌,唯有那双显露在外的眼睛望过来时,目光似裹霜的冷风,冽冽刺骨。
*
路上,妙心小声劝道:“他身形削瘦,为师与他同坐不会太拥挤。何况行程较长,跋山涉水颠颠簸簸,你一个人骑舒适些。”
阿泽执意道:“师父无需顾虑我,挤一些不碍事。万一路上遇有险情,我离得近也好护着师父,他人万不能放心。”
见他一心为她着想,妙心便没再多劝。
没多久,妙心颠得腰腿难受,便左右扭了扭。
阿泽察觉她不太舒服,便道:“师父若是乏累,就靠在我身上吧。”
妙心原本担心给他增添负担才一直僵着腰身,可这样着实难受,她便往他身上靠了靠。慢慢,她整个后背都靠在他胸怀,彻底放松下来。
妙心舒服得微眯眼,夸赞道:“你可真是为师的贴心小棉袄。”
阿泽淡淡笑了笑,低身将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髻上。
妙心喜好用新鲜茶叶煮水洗发,发丝残留幽幽的茶香,呼吸间便能嗅满鼻。
这个香味烙印在他从小的记忆里,一度是他安眠的神药。以至于独睡后,他时常彻夜不眠。最后想了个办法,在枕头下方压了两袋茶包,情况才好转些。
娇小的身躯依偎身前,令他蓦然生出竭力呵护的念头,双臂不自觉收拢些,将她似钳似锢地拥在怀中。
这种小心翼翼却又满含占有欲的情绪在心中矛盾地交织。
他早已辨明自己的心思为何。他对师父的妄念并非源自师徒之间,而是男女之间。这两年,情愫如燎原的烈火,在心里疯长肆虐,压都压不住。
阿泽目光遥遥投向远处的巍峨群山,‘师徒二字’仿若那难以攀越的山峰,在他眉眼间压出沉沉的郁色。
***
暹于氏乃丘发国国主的姓氏,非皇家子嗣不可用。
来请妙心出山驱鬼的暹于昇身份显赫。其父正是丘发国国主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丘发国的太子暹于牧。其母乃丘发国大祭司的女儿。
在丘发国,大祭司的地位类同于他国的国师,仅次于国主。在尊崇祭祀的丘发国百姓心中,善观天象、精通占星术,且可与神祈福消灾的大祭司,其精神地位甚至高过国主,被百姓尊为地神。
最近丘发国却不太平。
国主忧心忡忡、寝食难安,民间更是谣言四起、人心惶惶。起因得追溯到暹于昇的生母——太子妃。
太子妃近年邪病缠身,珍贵药材、奇效灵丹不知吃了多少,病情时好时坏,未有显著成效。
前些日,太子妃夜里噩梦惊醒,忽然尖叫一声:“鬼啊!”便昏死过去,再没醒来。
太子妃的生父——丘发国的大祭司择日开祭坛,祈求天神为其女驱鬼除恶,消除病灾。孰料祭祀开始不久,空中狂风怒号,陡然间乌云密布,隐隐现有一黑色人影。
惊天怒喝震动整座皇宫:“身为祭司,却做出丧尽天良之事。便咒你死后下地狱、生前辱作狗!”
待乌云散去,众人一看,大祭司竟疯疯癫癫,披头散发不成样。见人就吠、逮人就咬,活像只疯狗。
国主无法,只好将其关入废弃的庭院,专门做了只铁笼子。
朝中有大臣认为大祭司必然做了惹怒天神之事,才受天罚。若要避免天神降罪导致灭国的惨剧,必须将大祭司压入大牢,调查实情后论罪处罚,以消除天神的愤怒。
但将祭司收押监牢可是历朝历代绝无仅有之事,更遑论对其实施刑罚。国主担忧处罚祭司会造成民心不稳,却又担忧天神发怒,只得将疯癫的大祭司连同铁笼子暂且关押牢房。
国主与众臣商榷,决定昭告天下,推举暹于昇为新的大祭司。因祭司为代代传承的职位,如今唯有其外孙暹于昇能胜任。
如若暹于昇要继位大祭司,则必须罢免前任大祭司。遂有人建议罢免之后,以大祭司的血祭天,求得天神宽恕。
眼下祖父性命堪忧,母亲卧床不醒,暹于昇惶惑无助,只好去求父亲帮助。
自打大祭司被关押笼牢内,暹于昇的父亲便消失无踪,许久不曾上朝。
国主曾派人打听,才知他终日买醉于烟花巷、春柳楼。国主以为因家眷不幸而令其情绪低落,遂暂且任他放纵些时日。
暹于昇领着宫里的护卫去烟花巷里寻父亲,父亲却醉意朦胧地躺在美人怀中。嘲笑道:“你外公与母亲坏事做尽,如今遭到报应,我为何要去帮他们?劝你也别理会这事,否则会被恶鬼缠身。”
那红光满面、恣恣快活的样子,哪里像是因家眷有难而深受打击的颓丧状。
暹于昇一句话没说,愤然离开。
回到宫里,他盘问母亲的侍女,才知母亲昏迷之前的确偶有异样,似乎有什么缠着她,令她日夜不安。
暹于昇恳求国主请人来作法驱鬼,唯有大祭司和太子妃恢复神智,才能问出实情。宫中闹鬼乃大事,国主便答应了他的请求。
至于暹于昇为何会找到莫来山,纯粹因为雀州城前两年发生的水鬼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最后传去了丘发国。
国主派人多方打听,得知道长捉鬼那晚,还出现了一位法力高深的女道姑。道姑藏在暗处,以一首荡气回肠的神曲喝退水鬼,令失魂的人们瞬间清醒。有人说那道姑会仙术,是个仙姑。
相传川兰国的确有一位神秘的得道仙姑,就隐居在莫来山的道观中。
暹于昇即刻带上两箱珠宝,与护卫披霜冒露地赶到莫去观请人。
***
数日,一行人马不停蹄地赶至奉安城。
暹于昇带妙心师徒来到皇宫,直接回太子的永昌宫。待将二人安顿好后,便嘱咐侍从为他们烧水洗尘。
洗净一身污尘,妙心正要入屋歇息。
早已闻得声讯的国主派了一名中官来传口谕:“国主今夜特意为远道而来的道姑设宴接风。”
妙心婉拒道:“因我明日开坛祭天,请天神临凡查勘宫中闹鬼一事,今日需休身养气,不可劳神,望国主见谅。”
听她说要请天神临凡,中官惊诧万分。即便大祭司也是通过观天象来读取神意,哪敢奢请天神下凡。
中宫暗暗惊叹,施礼应下,即刻回宫与国主相告。
待人离开,一旁的暹于昇问道:“道姑竟能请神下凡助力?”
妙心道:“我曾随师父修行时,有幸认得两位下凡办事的仙官,也算有几分交情,请来助我一助,应当不难。”
她说得煞有其事,就连阿泽也对她所言几分相信。
“不知是哪路神仙?”暹于昇问道。
妙心含糊其辞地说:“专门对付鬼怪的仙。”言罢,她转身回屋。
暹于昇见她神神秘秘不愿多言,也不便打扰。
*
进屋后,阿泽关上门,转身问道:“师父果真认识些神仙?”
妙心笑道:“有些地仙为体验百姓疾苦,常年淹留凡间。为师混道多年,认识一两个小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阿泽将脱下的外裳搭在衣架上,略略不满道:“师父未曾与弟子谈及过。”
妙心只笑,没再搭腔。她本就是胡诌八扯,一句真一句假,再说下去可就圆不回了。
她从包袱里取出纸笔,走到桌旁落座。
阿泽脱下靴子,直接躺进她床上,盖上厚厚的棉被帮她暖被。丘发国地处北边,较川兰国要冷许多。妙心知道他担心她夜里受寒,遂没拒绝。
阿泽偏头看去,妙心正坐在桌旁,握笔在展开的黄纸上画着什么。
见她衣着单薄,他忙又掀被起身,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大氅。他将氅子抖开,走过去披在妙心身上。
妙心正专心致志地画画,随口叮嘱道:“快上床去,外头冷。”
“嗯。”阿泽视线不经意落在黄纸上,辨认了半会儿,不解道:“师父为何在纸上画虫?”
“虫?我画的分明是龙啊!”妙心为了证实自己所画为龙,指了指龙角:“你见过带角的虫吗?”
阿泽皱着眉又观察了一遍,最后中肯地道:“一条有些发福的龙。”
妙心捏着下巴瞅着画:“唔…我再改改。”
她握笔正修改,忽而桌上的烛火晃动了两下。因初冬夜冷,门窗皆已关闭,在密不透风的屋内,烛火怎会无风晃动?
没一会儿,烛火又闪动两下,甚至渐渐发绿。
“师父。”阿泽警惕地唤道。
妙心却埋头继续画龙,淡定地说:“等为师将这龙改好先。”
阿泽拍了拍她肩头:“恐怕师父得先放下笔,有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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