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焚毁魔玉碎片已是五日之后，季秋枫灵力虚耗过度，一张脸血色全无苍白如纸。当时便昏倒下去，于冰凉的地板上昏睡小半日才幽幽转醒。

第一个时辰，四肢乏力几乎走不动路，他慢吞吞挪动，许久才摸索到窗边的卧榻上。

想要喝水，可是连杯盏都抓不到，甚至因为太用力而跌下榻，摔的他眉头微皱。

第二个时辰恢复几分，但依旧无法开口，只能默默的注视着霜叶飘落，任由微风吹拂。

好不容易熬到三个时辰完，夜已沉似泼墨。季秋枫沐浴完躺下，一片墨色飞叶忽而挤进房间里面。

季秋枫本来都昏昏欲睡了，一见这物当即惊醒：“——召君令！！”

墨叶铺陈绯蝶相携，这是清正殿的召君令没错。

清正殿乃为碧海生戒律庭，主掌门人功过赏罚，不过功赏一类极少听闻，大都是有过而罚。

罚分两类，一类针对平常弟子，此类责罚宛如小猫小狗打架，走个形式挨上戒鞭便完。

另一类专门针对仙尊长老，戒律寥寥几语却尤其严苛，最严重的便是无为之过。

其中有一条——对徒弟救护不力致其身陨属未尽师责，论罪当罚。

召君令这种东西便是预警，其上注明时辰地点及受罚人。

绯蝶蹁跹落于指尖，刺痛一瞬，四个鲜红大字登时呈现出来——明日午时。

坦然面对痛苦绝非易事，无论是谁都想要逃离，但明日这场责罚季秋枫怎么都躲不过去，他只得故作坦然，甚至有些破罐子破摔。

不就挨几板子吗，没什么大不了的！

早死早超生！

他玉梧仙尊是什么人呐，變態又狠毒，换做别的或许会考虑斟酌，但是逃避清正殿责罚完全不可能。

灯火才熄门便被敲响了：“——师尊你睡了吗？快开门啊！出大事了！”

成舟莽厚嘹亮的嗓音间杂在其他弟子中间，听起来颇有种打家劫舍的架势。

季秋枫点灯开门，这群小崽子风一般冲进殿内，赶忙将这一则骇人听闻的消息告诉他。

怎料季秋枫听了淡然如水：“……知道了。”

看了看这群人，里头没有重莲玉陵川和岳离商，季秋枫稍觉宽心。

成舟一张脸倏地裂了，焦急之色更重：“那还等着做什么？”他居然大胆的拉住了季秋枫：“师尊……你跑吧！”

清正殿向来铁面无私，因一段毫无人情的过往得了个诨名“要死不活”，据说能把人打死绝不往残了打。

“我准备了一些钱财，可供师尊路上享用，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这是我珍藏的二十只乾坤囊，里面什么都装下了！”

“我…我的新衣也装下了！师尊应该能穿…”

季秋枫极力隐忍才没有朝他们翻白眼：“说什么傻话……”立即将人赶出门，乜斜一眼：“之前我教的东西都让你们吃了？！”

“可是师尊，那是清正殿呀，弟子求求你了，你跑吧！！”

季秋枫冷脸怒斥：“大半夜嚎什么嚎，全都滚回去！明日也不许跟着！！”

话音落便劈下一道结界，梅朵阻去了外面的声音，这一夜尚算好眠。

翌日天朗气清，午钟未响，整个碧海生便已经传遍了玉梧仙尊即将受罚之事。

有幸得以见到季秋枫的人忽而燃起了八卦之心，一路上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我的天哪！你猜我见到了什么？我竟然见到了传说中的九章！”

激动的不知道是该感叹三生有幸，还是该拜谢自家祖宗十八代。

“九章？你没看错吧？”无缘得见的弟子无不魂惊魄惕：“快快快！快去清正殿看看！”

“可…今日赫连长老授课！！”

“不管了不管了，大不了挨顿戒鞭！！”

玉梧仙尊执掌九章已久，但从来没人见他使用过，所以这一群人兴致勃勃，连逃课去看的都是数以百计。

清正殿的弟子等候多时，见到一抹白衣款款来临先是松一口气，因为他们不必前往有穷天行“抓人”之责，可看清玉梧仙尊执那一把玄尺心登时又提了起来。

透凉透凉的。

竟、竟是……度世尺九章！！

清正殿弟子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了。

天哪！他为什么要带上九章？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寻常戒鞭已经足够伤身，若用九章代替——

只怕会出人命！！

那他为什么要带上呢？因为他玉梧仙尊足够狠毒，对自己更是如此。他恶心苍南长老戕害自己弟子，便要以此证明——

我的好师尊，你看啊，我终究是同你不一样的！

你残害无辜，可我不一样，我的徒弟有师尊守护，即便身陨也有师尊惦念！！

掠过重重人影，可见清正殿高台之上，一袭白衣不染纤尘，他跪于“清正”二字前，双手高举，托着一把手臂长短的玄尺。

“一尺度善恶，一尺明是非，一尺晓黑白，一尺扬仁爱……”

他双目紧阖，默念着。

“师尊——！！！”

有穷天弟子们一至殿外便纷纷跪下，朝高台那方疾喊：“……师尊！！”

“是弟子自己学艺不精，关我们师尊什么事？”

“师尊曾拿命护徒，他有什么错？赶快放了他！！”

什么礼数也不顾了，个个急得面红耳赤，目眦欲裂。

“有穷天苍南座下……第七徒，季秋枫……不尽师责……甘愿受罚！！”

此言一出，便见一点鲜红沾上九章，玄尺被戒律长老执起，尺身冰凉，他略一施法九章刻纹就开始变化。

众人呼吸紧滞，大气都不敢喘。

尺尾由不起眼的薄红渐渐变得如烧红的烙铁，有人立马惊呼：“……快快快快看，变红了！”

眨眼一瞬，更是震惊：“那…那么高？玉梧仙尊惨了！”

“岂止是惨了，你看，还在升呢！若是再不停仙尊他就要废了……”

居然还在升？

玄尺刻的正是古神兽解廌，共分九章，所测之人罪孽越深玄尺红的越深，若超过七章，便可直接判定死刑。

而此时，玄尺刻纹已跃三章，逐渐漫过四章……就快要到第五章了！！

如果跃过第五章，对应的责罚便是……废其灵核！！

先前窃窃私语的弟子已经屏住了呼吸，胆小的师妹师弟们根本不敢看，阖眸抓紧旁边师哥的衣袖。

“几……几章了？”

胆大的小心翼翼的呼吸，双目大睁不敢眨，许多人都开始掌心盗汗了。

清正殿外凉风习习，静的可怕。

“……章罪第四，为鞭罚最高。”

不知过了多久，戒律长老威严清正的嗓音响彻云际，底下诸位一口半掉不掉的气终于掉入心底。

还好还好，五章以内都是受戒鞭。

可问题又来了，碧海生并无仙尊受罚使用九章的先例，这个鞭罚最高又怎么算？

人群中能够听到某些弟子惑然之言：“……不会是九百九十九鞭吧？”寻常鞭罚最高就是如此。

立即被有穷天弟子吓到了：“你在开玩笑么？九百九十九鞭下去，我师尊还活不活了？！！”

戒律长老面色无波，及时相告：“…神武九章不与寻常戒鞭等量齐观，此鞭罚最高九十九。”

有穷天弟子们不依不饶：“……可…我师尊旧伤未愈，他……”

他承受不住的！！

此前晕厥魔障，金缕将他洞穿，又屡屡使用灵力…他怎么可能受得住！！

那是可是九章啊！他又不是石头，他也会痛啊！！

“——闭嘴！！”季秋枫总算开口了：“我旧伤是否痊愈你们比我还清楚么？”

午钟忽而响起，戒律长老道：“午时已至，即刻行刑！！”

最后的审判落下，想要冲上前的被结界拦住了，一众弟子眼眶猩红，哽咽难言：“……师……尊……”

玄尺高高扬起，刮出一股微风。

“等等——！！”

霜雪忽至，片片雪花凝成的白光倏尔将玄尺拍落，“哐当”一声摔得尤为清脆。

“——天尊！是天尊来了！！”

江为寒面上一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此时他也只是微微动容。

“据本尊所察……”他话未言尽就被季秋枫打断了：“…此一罪，玉梧甘愿受罚！请长老行刑！！”

试问这世上谁人没有几分私心，罪罚来了谁不想逃避，可他季秋枫就是不为自己开脱，反而上赶着要受罚。

这人如此顽固不化，简直没救了！！

一尺打下，季秋枫登时一声闷哼：“……唔！”

他死死咬住唇，不一会儿便唇边淌血。

九、十……二十、二十一……

季秋枫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衣袖下拳头紧握，额际青筋暴起。

“继…续……”

不知打了多少下，彼时季秋枫背后一片鲜红，血流如注，那抹白衣愣是成了一件血衣。

——啪！啪！

鞭罚仍在继续。

“……别打了、别打了！不要再打了！真的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季秋枫已然垂倒在地，他尽力睁了睁眼，却在下一刻倏地闭上了。

“——师尊！！！”

耳际嗡鸣不止，仿佛脑袋里有百余种声音同时在尖叫，他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身子每一寸都由不得自主。

唯有一个想法是清晰的：九章打人……真他·妈痛！

“………”

戒律长老面目黧黑，看起来颇不近人情：“天尊明鉴，罚尚未受完……”

打完六十九鞭人便倒下去了。

有穷天的弟子都炸了，不顾礼数纷纷愤然怒斥。

“人都这样了你还想怎样？要打就打我！！”

“打我！”

“弟子愿代受此罚！”

“打我们好了！！”

“……”

今日这一场责罚实在精彩，高台之上挥尺溅血，戏台下群情激愤，二者辅就可谓天·衣无缝。其余看客大多唏嘘，散场时感慨几句。

谁都没想到，碧海生仙尊受罚竟能得见神武九章，而头一回用，竟用到了执法者自己身上！

亦有人敬慕他玉梧仙尊生生受过，其座下的弟子纷纷以身相抵，一人一鞭谁也不落，真是好一场师徒情深的戏码。

“有这样的师尊真好啊！我都想改投玉梧仙尊门下了！！”

倘若能拜的季秋枫为师，别说被九章打一下了，他…他能被打五下！！

被旁侧的师兄白了一眼，无情嘲讽：“且不谈仙尊眼神如何，就你这资质，若真收了你……”尤其认真道：“玉梧仙尊他就废了！”

罚也受了，戏也看了。落幕时许多人恍然想起什么，苦着脸哀嚎：“——惨了惨了！”

也不知赫连长老授课授完了没有，这一顿戒鞭怕是逃不掉了！

尽管先前豪言壮语，可一见真章还是怕的。戒鞭打人多痛啊！

有穷天弟子们默不作声的走了，体虚的相互搀扶着前行，可见平日关系如何。成舟心急如焚，他背着季秋枫步履匆匆，已经快到跑。

“成舟师兄你慢点，别颠着师尊！”

于是放慢脚步。

不一会儿又有人道：“这也太慢了，师兄你快些，我怕师尊撑不住！”

成舟本就心焦火燎，他额际汗珠豆大，有两滴洇到了眼睛里，叫他有些难受。紧赶慢赶一时间又到不了有穷天，于是火气更盛：“忽晴忽阴反复不定，到底要我怎样？！？”

再次加快脚程，这下没人再说什么了。

不一会儿便眼见枫林似火，胸中火气才开始消弥：“我背师尊回寝殿疗伤…你们谁，随便哪一个，赶快去杏回殿请陌长老……”想到陌寻芳脾气古怪，加重语气道：“不管怎样，就是绑也要把人绑来！！！”

早已候在有穷天门口的陌长老脸色忽沉，冷哼道：“好大的口气！你们谁来试试？！”

重莲玉陵川分立他左右，闻言忙打圆场：“…形势所迫，长老见谅！！”

陌寻芳瞥了眼被两人拽的快要开裂的衣袖：“……拉拉扯扯也是形式所迫？！”

一见重莲众弟子登时安心不少，见陌寻芳更是激动不已，甚至有人朝他扑了过去，热泪盈眶道：“……陌长老你发发慈悲，救救我们师尊！！”

陌寻芳最讨厌别人抱他大腿，身子一动险些就踹人了：“…滚开！！”

“长老救救我们师尊吧……”

“滚开！再不放手我可踹人了！”

好半天玉陵川才插上嘴：“…陌长老早就答应了，卫何师兄你还是先放手……”

这才放开陌寻芳大腿。

他实在太激动了，转而又抱向了玉陵川：“真的嘛陵川师弟，你没有骗人？”

“是真的，不信你自己跟上去看啊……”

他和重莲师兄求了好久陌长老才答应的！

一大群弟子已经跟着去了仙尊寝殿，他终于松了口气，还是没放开玉陵川：“……别急别急，我腿都跑软了，让我缓缓。”

【度世尺】：duo。原本是苍南长老的武器，后来传给了季秋枫。一般他都不会用，因为觉得恶心，厌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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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我其实不想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