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皮这种东西诚然他们魔族没有,就算有也是厚如城墙。小朋友凡真骂得痛快,郑旁阿听得高兴,便越加放肆:“既然你小师弟都这样说了,那我不做些什么岂不是对不起他……”
这人可从不委屈自己,受了骂,当然要坐实罪名。大掌当即便于凡孞腰背上好一通抚摸轻揉,若是寻常女子,只怕要愤得狠狠一耳光甩过大骂流氓无赖。
“礼义廉徒!”北望长老骂得清奇文雅,也不知道郑旁阿是否听到了,季秋枫耳闻这话着实佩服。
当然,他更佩服的是郑旁阿此人,不是因其胸襟阔达,而是这人好似哪根筋搭错了,被骂反而更加兴奋。因为同季秋枫记忆中完全相反,那个尘世有胆子辱骂此人的,基本上没落得好下场,包括凡真小朋友。
对某些人来说,唾骂之声恍若隔世,实在叫人怀念。
就是要如此唾骂才好,因为那个不见天日的尘世,死伤无数暗夜长存,再也没有人会如此骂他。
凡真小朋友根本不屑骂他,悲痛神色面向他时转为冷冽漠然:“我的阿孞师兄,他这辈子总算毁在了你手中。现在求骂,你配吗?”
从地底爬出来的人是肮脏不堪的,他们如同最恶心的蛆虫一般,只能于阴暗处存活,只要存着一点奢求的念头,当头棒立即就会呼喝过来,冷血又无情道:“你不配的!”
干净洁白他们不配,那如果弄脏了,那就一定、完完全全的属于他们。可是事实也非如此,天际的星辰伤风而坠,明明已经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却碎裂如烟,倏然逝去。
那个声音便继续无情道:“你不配的,就算弄脏了你也是不配的!”
魔祖的梅朵枝折花落,他的修竹,千磨万击,最终摧折。
两人甚至无法较量谁更苦痛一些,凡孞至少还留得尸骸一具,坟茔竖立,有处可寻。季秋枫此人实在够狠,粉身碎骨,连头发丝都湮灭尽隐,天地间宽阔无边,但无处可寻。
统共四人已然废去一半,余下一个北望长老和“岳离商”,于援弓引箭上好似没多大用处。郑旁阿像是有些不耐烦了,这回颇认真道:“…还是用我的宝贝来决定罢,免得死相过于难看,阿孞师兄你于心不忍。”
说话间已然召出他的仙器——错阴阳。
这人马尾高束,凭一根墨玉竹簪轻挑,其余尾端垂落后背,顺如飞流直下。高台之上,他长身玉立,瞧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将这架算盘拨弄得炉火纯青。
至高之境根本不需言什么算盘口诀,指节拨动,滚珠一撞,清脆无比。他道:“十。”
得此召令,天幕里面那些傀儡便发了狂一般扯动细线,七手八脚同拽几根,两三下便可将“棋子”拖进渊中,沦为腹中美餐。
拨动算盘是为催召,数字诀出,便言要取多少条性命。这次不多不少恰好十个,拨弄两下随即停止。
此般境况用上错阴阳实乃大材小用,真正的战场上厮杀,那才是酣畅淋漓好不痛快。面对众人,便以一弑百,面对仙师大能,便做飞珠烈然攻伐。
他的仙器名曰错阴阳,是因其真有错乱阴阳之能。算珠一撞,昼夜可颠倒,日月可混乱,最巅峰之境,可将外物通通拽进他的幻境中。
长河落日旁,青山绵延不绝,泛舟其上,水流潺潺好似一幅绝美画卷。算珠一撞,顷刻之间滚雷阵阵电闪雷鸣,水流霎时湍急起来,惊涛拍岸,水浪浊空,足足有十余丈高。
所闻之声好似悲怆无比,却夹杂着几分惋惜:“落水残阳,浸染碧苍。”
随即无情猎杀万物生灵,不留一个活物。哀悯各半,灭尽众生,为霜雪倾覆,上下一白。
数众傀儡于天幕墨渊中翻腾起来,约莫是美餐即在眼前,幽幽香味实在叫人垂涎欲滴。底下十人已然被拖进天幕一端,再拖两下立马便会沦为傀儡腹中餐。
“魔族孽障,休要猖狂!”厉喝声起,北望长老立即冲破辖制,召出他的仙器。
一柄老君拂尘赫然紧握在手,灰白毛丝如麻如絮,只一轻扫,立即生长延伸,毛丝柔软却尤为坚韧,缠上女罗织的血红细线轻轻一拉,瞬间将之尽数切断。
季秋枫已在不知不觉间拾起震天弓,两支箭矢本瞄准天幕一端,见此情景当即调换方向,指节一松,朝高台射去。
两支箭矢他都贴了符纸,不为杀人,只为拖延时间。郑旁阿轻松避过,拍飞一支,两指夹住一支,不由得勾唇轻笑:“此般箭术当真是烂,想必没人教过你罢。”
他的箭术烂?!
这么多年季秋枫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如此评价他的箭术,并不妄自菲薄,只觉得这人眼神不佳。
抛开闻名遐迩的风花雪月门,他玉梧仙尊鬼夜哭的名号更是传遍了上修界,不说蜀中,便是放眼天下也无几人可与之比肩,郑旁阿如此评价,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季秋枫还没腹诽完,便听郑旁阿继续道:“常言道甥似其舅,玉梧仙尊半分英姿不及,怎么……他藏私不肯教你?”
季秋枫:“……”
岳离商箭术不佳扯上他干什么?!他箭术又不烂!
此刻既不好承认自己教过岳离商也不想承认自己藏私,季秋枫便冷道:“与你何干?”
震天本来神武耀世,若非改换弓弦又何至于消减其威霸之力,原可同鬼夜哭跻身一流,可惜鲜花插上牛粪、月芒浊染凡尘。
血红细线一经切断,垂挂的众人如熟透的瓜果齐齐摔落而下。北望长老再是一抖,万千毛丝凌空作拦,不至于叫人跌滚摔死,只是偶有臀股开花,些许哀嚎。
同属碧海生尊长级别,季秋枫还是头一回看见北望长老使其仙器,对方一劈、一扫、一挡,实乃有名仙人。
一举救得众人,可一切只是刚刚开始。
郑旁阿再次拨弄起他的算盘来,众人霎时置身一片霜雪之中,皑皑白雪倾覆天地,有烈风呼啸,刮得人四肢寒凉脸颊生疼。
天际不知何时被捅出一个巨大的口子,冰霜雹弹落雨一般泻下,细密难挡,砸到人身上当即红肿一片,可见血流。
“莫染尘——拂!”北望长老倾灌灵力,抬臂狠劈,众人头顶上方眨眼织成一张细网,劲韧弹挡,暂替众人拂去尘嚣。
手持拂尘非凡人,此般赞誉用到北望长老身上再合适不过。本是心修逍遥道,遇上祸临,毅然决然挺身而出。
尘拂当空,凝成了一方金黄色结界阻挡外物,北望长老两指并立,自额心牵出一丝灵流,他低语念咒:“时时勤拂拭,莫教染尘埃”。
那些经由护佑的弟子不多时便尽除辖制,灵力恢复,个个急召出剑,皆是心照不宣:“列阵!”
两殿弟子再次携手,肩背相抵,阵已初成,进可攻退可守。
季秋枫将捡拾夜明珠的凡真拖到一旁,未免波及受伤。
却闻一声讥笑,乃是因为此阵并不完整,明眼之人一眼便可窥得罅隙,瓦解攻势,叫其溃不成军。
那看似不重要的一角,实则缺之不可,所以即便结阵也无法抵挡。郑旁阿抬指一挥,算珠碰撞,一声巨响轰然,天幕霎时恢复原样。
“该结束了。”言罢,天幕被他撕开好几道口子,水流如注,倾泻而下。
可怕的是那些傀儡仿佛刑满释放一般,皆挥舞着手足自裂口中争先挤出。
北望长老结界未撤,众人暂时得以庇佑,然而傀儡数众,实在难挡。
不知名师兄挪换位置,将季秋枫门下女弟子及年岁小一些的师弟挡在身后,道:“…抱歉了师妹,倘若有幸,胤必当亲自登门谢罪。倘若不幸命陨于此,还请师妹宽宏大量恕胤……”狂妄之罪。
话未言尽,女弟子便打断他:“谁是你师妹?”
紧急关头,自是全力抗敌为先,即便命陨当场也是豪情一场。还没努力便言身后事,真的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她实不想听。
另外一位曾窥伺过季秋枫被断腿的女弟子也附和道:“说什么呢!要死你自己死!我的蕉蕉还待我回去浇水呢!”
不知何时凡真把那颗夜明珠塞到了季秋枫手中,抬步直欲上前,还是季秋枫迅雷之势将他拉住了:“真真小朋友,你又做什么?”
凡真道:“我知道他们想要什么,是不是我死,就可以换你们活?”
外传天生灵胎以身饲魔,并不知个中细微异化,故而多是以为凡真以身压制魔玉,若非先知一切,季秋枫自然也会这样想。
可是哪儿有凡真想得那么好,一经发现魔玉不在他体内,必是要将他剥皮抽筋以儆效尤。
“不是!”季秋枫把他圈进怀里以免徒生意外:“天塌下来还有我们顶着,你别想太多,先出去再说。”
凡真的目光落在了高台之上:“那我阿孞师兄怎么办?”
季秋枫一同看过去,声音极低,却十拿九稳道:“相信我,他一定不会有事。”
他赌赢了。
因为宝座之上的凡孞忽地念出一句话,仅仅八个字,已足够季秋枫赢这一局。
“落水残阳,浸染碧苍。”
乃是郑旁阿大肆屠戮上修界时,拨弄算珠的一句诀言,悲怆哀叹各占三分。彼时凡孞以身为殉,血溅当场,才换得一线生机。
“今我求你…”唇边血流漫涌,每一句话都用尽了毕生力气:“放过……放过他们。罪业难赎,我……我先替你……”
替他什么呢?话未言尽,永无下文,所以无人知晓。
大魔头郑旁阿倒算真心,使了千般法子相救,甚至剖了一半魔心也未救得回来。
所以他求骂,凡真小朋友才漠然相向:“你配吗?”
为了验证心下猜测,射箭之时便已带上了赌的意味,郑旁阿一出手,季秋枫便心石落地。
虽然有模有样将凡真捆起来了,可几次拨弄算珠,所有伤害都未落到凡真身上,而自己顶着岳离商壳子,基本也未受到殃及。
自然不是因为郑旁阿善心大起,而是季秋枫在赌人心。一朝蛇咬十年井绳,任何人都不愿重蹈覆辙。
郑旁阿果真顿住了,伫立高台仿佛已经石僵,好半晌他才僵硬的转过身去,挤到凡孞身旁。
“你……”他不可置信的瞧着凡孞,想要瞧出几分记忆中的模样。
“你……”郑旁阿近乎失神,又重复了一次。凡孞这次并未退缩丝毫,他轻轻握住郑旁阿一只手腕:“罪业难消……”
另一只手几乎不要命的去捂凡孞的唇,不叫他有机会将下半句说出口。因为太着急,仙器都来不及收回,算盘“哐当”一下摔落在地。
别说!别说出来!千万不要说出来!!
蜀中的夜是那样沉,那样寒凉,他天生讨厌阴森寒冷,却于暗夜中煎熬了整整二十七年。
好像一开始就错了,覆水难收,他才明白错的彻底。
他不要重蹈覆辙!所以那句话一定不能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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