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已远，便同几位大小和尚分道而行。前往水云间的路途不算太远，沿途又属上修界管辖，故而不用过于担忧。此刻最重要的当是尽快赶回碧海生，销毁第二块魔玉碎片。

玉梧仙尊门下受伤的弟子不止一两个，返还途中本不便御剑而行。临近蓬山的小镇里早遭魔族屠戮，人烟稀少，更别说找寻什么车马代步。

越是临近小镇，季秋枫便越是心慌，最终下定决心，让所有弟子带着几个小朋友日夜兼程赶回碧海生，而他自己，居然在此地逗留了四五日才返回。

两日才将这一方小镇摸索完毕，暂于入口处一户低矮木屋落脚，季秋枫耐着性子等待，却不曾等来那个玄衣赤目的男人，他等来的是一只体型硕大的老鼠。

足有两只寻常狸猫大小，灰白毛发上浅浅覆一层棕色，油光锃亮，看起来养得很好。颈脖带一根墨色绳圈，行动迅敏非常，还是等它停下季秋枫才看清其上镌刻的那个大字——鼠。

“……”

刻个别的什么大约是称名或辨主，单单一个似鬼画符的鼠字，显得其主人无趣又无聊。

体型虽然大得离谱，面貌却是旧相识，正是那个曾奄奄一息跪地求饶的鼠将军。

昼间季秋枫未吃完的蜜果放呈碗中，小东西胆大包天，偷摸顺走几颗不过瘾，暮色一至，连同碗盏都给摸走了。

偷鸡摸狗本就是鼠将军的作风，出乎意料的是它居然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不知从何处捣鼓几锭金灿灿的元宝来报君恩。

季秋枫看着那一碟重叠摆放的元宝饮下的茶水登时喷出，呛得他面颊微红心下波涛汹涌。

第三日仍未候来那个男人，倒是鼠将军以为季秋枫不喜元宝，费尽心思搜罗了好几样东西，珍奇耍玩叫季秋枫大开眼界，悉数被拒绝之后，甚至连自己的一房貌美小妾也双手奉上。

鼠将军这厢实在大方，割爱割得好不痛快。

季秋枫再次摇头，有些无语望天：“不必了，我不喜欢。”

“吱吱吱……”

鼠将军垂首蔫儿吧似是气馁，正准备再奔波一番去寻些美人和秘籍来，季秋枫赶忙叫住它。

知道鼠将军能听懂人言，便道：“非要一样东西的话……劳烦带句话给你主人，我要见他。”

鼠将军登时两耳竖立，神情专注，闻言立马“吱吱”以答。却在转身前毫无征兆的朝季秋枫伸出手，看起来是在索要什么东西。

季秋枫以为是面前这碟金元宝，往前推了几分，道：“我没打算要，你带走便是。”

鼠将军却摇摇头，爪子直往他怀里指，季秋枫思索一瞬便明白了，原来是想要他尚未吃完的婆那娑蜜果。

除却那未剥开完整的另一半，其余所剩装了满满一大袋送给它。

鼠将军兴奋得“吱吱吱”大叫一阵，尾巴甩得直像一条哈巴狗，直直冲向季秋枫挨蹭几下以表谢意，而后才心满意足的拉着貌美小妾离开了。

鼠将军虽然尤为巨大，可它的小妾却是寻常体型，一大一小分别衔住布袋一端看起来很是滑稽，一个往左一个往右，浑然不管对方死活。

它们两个完美的印证了一句话“两个和尚没水吃”。明明都在用力，却没顾上对方，互相拉扯半晌鼠将军发觉不对劲，停下一瞧急得须子都颤起来，愤愤的吼了一声，貌美小妾这才松开袋子，帮了倒忙，只好可怜巴巴的紧随其后。

那碟金元宝摆放得十分显眼，此刻却像是被遗忘在角落里，最终季秋枫还是暂时将之收起，安放在衣兜里。

又是一日过去，或是鼠将军阳奉阴违不曾将话带到，亦或是出了岔子，季秋枫依然未等到那个男人。

第五日天蒙蒙亮时，季秋枫爬起便欲打道回府。他才行至小镇入口，便见两个少年急匆匆跑来。

岳离商和重莲一前一后奔至，约莫是为了赶上他而跑得气喘吁吁，气喘匀之后立即站定向他行礼：“弟子重莲，问师尊安。”

季秋枫淡然道：“嗯。”见重莲头上的发带仍为雪白，便似安抚道：“回来就好。”

一个少年很有礼貌，另一个却是木着脸一言不发，连舅舅都没叫一声。

季秋枫只瞥了岳离商一眼，浅观二人刻意保持的距离佯作什么都不知道，心下已默默的风起云涌。

明显重莲这是没追上，又逢其母大丧，实在有够可怜。作为人家师尊揭伤疤更是不好，季秋枫便转头装模作样的问岳离商：“大家找了好几日都没有找到你，可有受伤？”

他明明比谁都清楚发生了什么，却还要再问。岳离商心头更是不爽，便嘴硬道：“没有。”

“你二人一同归来，可是重莲……”后面几个字还没说出口，重莲便替岳离商解围一般岔开话题：“弟子此次归来，给师尊带了一件礼物。师尊打开看看吗？”

本来季秋枫不怎么好奇，可重莲这副郑重其事的神情不由地勾起了他的兴趣，未免夜长梦多，季秋枫思索一瞬，便道：“先回去再说。”

此话正遂了两个少年的心愿，三人便一同御剑返回。重莲自不必说，轻轻松松乘剑而起，他本是想载岳离商一起，不知季秋枫哪根筋抽抽了，竟让岳离商御剑带他。

岳离商颇有几分为难道：“舅舅明知道我不行……”

他体内那几分少得可怜的灵力根本不足以挥霍，只怕刚上去就得摔下来。

最终还是按季秋枫所想，岳离商站立在前，而他掌贴在岳离商背脊，灵流如潺潺流水淌过，这样支撑一路自然不成问题。

速度很快，耳边流风呼啸，有灵力护体并不觉得冷。远远便见依旧葱翠的故人往，挺立扎根，恭迎客来。

刚抵临碧海生季秋枫便直奔一叶有莲，大约是前去毫无感情的禀告一声魔玉碎片已到手，接下来他需闭关损毁，其余诸人诸事禁行打扰。

玉引飞霜当然垂首，还像上次一般问道：“护法之人可有选定？不如我亲自……”

季秋枫仍然拒绝这位小师叔的示好：“天尊不必挂心，人早就选好了。”

其实哪儿有什么人，不过是搪塞的借口而已。岳离商小屁孩儿一个无法倚靠，季秋枫又信不过旁人，闭关只能将殿内结界加固至最牢靠放心的程度。

回到有穷天第一件事便是召见重莲，都不用刻意打发岳离商，因为不知道这小子又缩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重莲的礼物比上回还叫人哑然，依旧是一方榫卯相嵌的盒子，先前是皇城地图一张，是为潜入其间做准备。

这次乃是皇族奉若神物的魔玉碎片一块，狗皇帝尤其相信国师的金口预言：“此乃天赐神物，佑国运昌隆，福祚绵长。”

重莲竟然直接把魔玉碎片盗出来，还直直摆到了他面前，季秋枫心头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完了！

狗皇帝的治理下民怨沸腾，三十六城本就分崩离析，神物一丢只怕不出数日便会战火纷飞。

六王虎视眈眈已久，妖魔混迹其间搅弄风云，再加上两位皇嗣争权，山河早已呈倾颓之势。

季秋枫的反应似在重莲预料之中，他双手奉上，恭敬至极道：“弟子生乃不祥之人，承蒙师尊多年关怀教导，今借此物，还报君恩。”

重莲双膝并跪，面额贴地，双手仍旧高举，仿佛只要季秋枫不收下他就不会起来。

季秋枫座下弟子在各个方面同他总是有几分相似，合算人心这种事，重莲亦有天分。

魔玉碎片这种东西，季秋枫怎么可能拒之千里呢，他托重莲找寻皇城地图本就是为此，这下好了，根本不用他再多费功夫。

“有些事情，为师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季秋枫将他扶起，还是将那个巴掌大的盒子收下。

正事上季秋枫向来肃然，并不言情。他开门见山道：“你想坐那个位置吗？”

其余的也不用多问什么，师徒二人一齐坐下，重莲先给季秋枫倒了一杯茶，然后依旧温柔款款的摇摇头，道：“实话说，弟子不曾想过。”

那个位置看似登临山顶，纵横捭阖机关算尽，实则不过是井底之蛙以观青天，窥见一隅便以为是全部。天外有天，地底蛆虫翻涌一辈子也无法看见。

卑鄙之人目盲眼花耳聋，用尽力气所获的，不过是些许忿溃之怨。

“在其位谋其政，那个位置，本就该贤能居之，而我并不合适。”重莲还是头一回这样直白吐露心声：“师尊听说过沉鱼场吗？”

季秋枫握紧杯盏的手微不可察僵了一瞬，紧接着重莲又道：“人间炼狱本不该久存于世，螳臂当车虽然可笑，若以我之血溅染轩辕，是否更能振聋发聩呢，说不定……就能蚍蜉撼树。”

这件事上，从来就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年累月的决心更复一层。

“师尊应当听说过祸国妖妃的名号”，重莲的灰瞳里夹杂着几分明显的痛楚，叫人无法忽略：“祸国妖妃，正是家母。”

正是因为季秋枫知道，所以从来不过多问询。什么祸国妖妃，不过是一位承担罪名的苦命女子罢了。

师徒间难得有这样的推心置腹，大约是觉得自己吐露得太多，重莲长呼一口气，站起身，又将二人的距离推远些许：“叨扰师尊了，弟子告退。”

茶水余下半杯未饮，尽管握在掌中，还是已经凉透了。那是一抹淡淡药草香，陌寻芳吝啬无比，向季秋枫索要了好几片金叶子。

重莲迈出几步，却在季秋枫起身时忽地折返回来，迅雷之势直冲而过，结实撞进季秋枫怀里。双臂紧紧拥住，力道恰如其分不会觉得不舒服，他声音很低很沉：“若我喜欢的是师尊，就好了……”

这声音实在几不可闻，季秋枫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什么就好了？重莲你在讲什么东西？

恰在此时，门被半大少年一把推开，捧着呆瓜的岳离商脸色倏地裂开犹如夜叉。

僵住的乃是一大一小舅甥二人，淡然自若还数重莲。他趁机秋枫尚未回过神时，已然放开手，行礼过后便迈步离开了。

好片刻舅甥两人才从这震惊中回过神，岳离商更是丢下呆瓜拔腿跑了。季秋枫抬了下手，有一瞬想要解释一番，才片刻不到，又觉得没什么必要。

不过就是抱了一下，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凭什么要解释？

夜深，季秋枫刚合衣而卧。岳离商这傻子气不过，竟胆大到半夜潜进来。他只着中衣，被子一掀自己居然也躺了上去。

季秋枫本就还没睡着，抬眸正欲开口，岳离商已经把他圈进怀里，狗啃骨头一般狠狠咬在他的颈脖上。

尖牙如同一把利剑，轻而易举便刺破了肌肤，血腥味争涌而出，瞬间弥漫在口鼻间。梅香混着血液腥气使得神经异常兴奋，岳离商吮食知味，便愈加过分。

季秋枫吃痛，用力推开狠狠一掌拍到岳离商肩膀上，脸色铁青道：“大半夜不睡觉发什么疯？！”

岳离商真是好样的，即使肩膀被拍得犹如断裂开来，他也毫不要脸的贴上去，贴在季秋枫耳边，像得了失心疯一般：“舅舅把我浑身都摸遍了，现在又想找别人吗？”

目色猩红，和狺狺狂吠的疯狗没有两样。季秋枫最不惧怕疯狗，一掌拍了不解气，指凝梅朵又拍一掌，“啪”的落在岳离商脑袋上。

但凡此刻有一杯冷水他都会毫不犹豫泼到岳离商脸上，然后斥骂：“疯完了就滚出去！”

事实他也这样说了，不过是在岳离商眼眸逐渐变为正常颜色之后。

“疯完了？”季秋枫忍了又忍才没有把人踹下榻：“疯完了就滚出去！！”

岳离商丝毫没有要滚的迹象，他忍着肩膀的剧痛，反而又靠近过去：“舅舅，我想亲你……”

季秋枫毫不犹豫当胸一脚，立马把这条疯狗踹下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