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灯一动不动地任江少弦摆弄,衣服在他身前比了又比。
最后,江少弦把雨丝锦的衣服扔给他:“去换。”
江灯点了下头,肢体僵硬地抱着衣服跟着坊里小厮去了换衣间。
清荷坊除了买布料成衣,也卖簪子发冠、镯子之类的。
江少弦挑挑拣拣,选了好几个样式新的,颜色亮的发冠。
坊主觉得奇讶,问道:“江老板不是一向不喜欢这些华贵的发饰?”
江少弦道:“我是不喜,但我想看别人戴。”
闻言,坊主笑而不语,转身去身后的匣子里摸出一块未经打磨的红玉,拿到江少弦跟前道:“这个颜色更艳。”
坊主手心上那块红玉内里的纹路,如同盛开的绯色花朵。
江少弦来了兴致,问道:“怎么卖?”
坊主一笑,扯着江少弦的衣袖把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我看江老板是熟客了,一般人我也不会轻易拿出来,这块玉石是我从上玄门觅到的,上玄门。”
坊主刻意咬重“上玄门”三字,江少弦领会其中意思,也不含糊:“清钱罢。”
坊主一喜,双手呈上红玉:“江老板,财气回流。”
说罢,坊主立刻唤来小厮:“把江老板存在坊里的钱清了。”
吩咐完小厮,坊主又笑意盈盈补了一句:“上玄门的东西自然不会差。”
上玄门往上追溯到最源头,祖上是打铁的铁匠。后来慢慢自己打造一些兵器卖,发展到如今已是二十四仙洲最好的炼器世家。
他们炼器的材料讲究精中求精,那怕是锻剑用剩的边角料,流进集市都能买个好价钱。
话说当年上玄门门主为了和别人争一块千年沉冰铁,竟和那人比起了吃饭,连最擅长的剑术都不比了。
这上玄门门主也是一根筋,以上玄门在修真界的地位,想要什么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偏他脑筋转不通,比吃饭硬是把自己吃吐了。那人怕把他吃死,连忙投降,沉冰铁不要也罢。
沉冰铁来之不易,众人都以为上玄门要锻造一把绝世兵器,谁料上玄门门主用沉冰铁给自己打了两副门环。
也是一番笑话。
须臾,江灯换好衣服出来,更拘谨了。走起路来更像提线木偶,不自在。
布料摸着柔极了,江灯穿在身上根本不敢大幅度动作,生怕扯坏了。
江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他觉得身上的衣服和他不搭,换句话说,是他配不上。
偏偏坊主又在旁边使劲夸赞:“要不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人长得就俊,这么一搭更是一副仙门公子样!”
少有的羞耻感爬上江灯心头,他低着头,忽地察觉视线一暗,抬头正好撞上江少弦的目光。
江灯才发现,江少弦脖子上围了一条白绫布,大概是为了遮脖颈的血指甲印。
“挺好,”江少弦说着,眼神落在江灯上方。
江灯头上的发带被取下了,一缕缕发丝被江少弦攥在手里。他不知何时从身后拿出一个白玉发冠,接着一用力把江灯虚揽在怀前。
江少弦身上的草木气息扑面而来,江灯呼吸声逐渐收紧,眼神上移只能看到那条白绫布。
只听“咔哒”声响,发冠稳稳箍在江灯发上。
江少弦:“坊主,刚拿了的都买下吧。”
“全都……”江灯受宠若惊睁大了眼,江少弦不是一时兴起想消遣他?竟是自己想错了。
嘴唇有点干,江灯舔了舔,小声问:“我刚换下的——”
“不要了。”
江少弦说完这句话后,江灯迟迟没有回话,过了很久才自顾自点了下头。
出清荷坊时,江灯的衣袖莫名被人拉了一下。江灯回头,是清荷坊的坊主。
坊主笑着,对江灯道:“小公子,我叫罗清荷。”
坊主为什么要特意追上来告知自己的名字?江灯没细想,匆忙把自己的名字也告诉了她:“江灯。”
他们出来时刚好赶上城里的小集会,街头华灯初上,热闹非凡。
江灯拿着一个素色锦囊跟在江少弦身后,刚刚买的所有东西全都收进了这个锦囊里。
江少弦走到一个摊位前停下,江灯捏了捏锦囊,开始没话找话道:“你…哪来那么多钱买衣服?”
江少弦下山的时候明明没带钱。
江少弦翻开一本菜谱,淡淡道:“之前存在清荷坊的钱。”
菜谱里收录的菜看着不错,江少弦挑了一本丢给江灯:“以后你学这个。”
江灯什么也没说,默默把菜谱收好。在他放菜谱的时候,一抹红色映入眼帘,是一串冰糖葫芦。
耳上方温和的嗓音响起:“看中什么同我讲,我买。”
裹满糖浆晶莹剔透的糖葫芦轻轻敲开江灯紧闭的心,空气中弥漫着红糖的甜味。
不久前一个老爷爷扛着一大把糖葫芦路过江灯身边,江灯当时盯着看了一小会儿,未曾想这一小会儿被江少弦看了去。
小少年愣愣的望向眼前,目光略过糖葫芦落在江少弦眉宇间。
这个人,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江灯的目光润润的,江少弦猜测他要哭。为什么哭?应和自己曾经满地捡糖块是一样的心境吧。
碎了一地的糖块怎么都捡不起来,吃进嘴里扎嘴,刺的喉咙疼。大雨冲淡了甜味,江少弦曾一度以为这就是糖的味道。
江灯还是没有动作,江少弦轻抿了一下唇,上前一手捏住江灯的脸,一手把糖葫芦送进江灯嘴里。
“唔……”江灯脸上的红肿还没褪去,捏了一下更疼了。但比疼痛更先感知到的是舌尖上的甜味。
“脑子怎么木木的?”江少弦拽着江灯的肩膀把人往糕点铺子前领,一边道,“小废物。”
糕点铺里的糕点多到数不胜数,江灯看了一圈,怯生生地抬头:“没有特别想要的……”
“那走罢。”
“嗯。”
“我买点上山。”
糕点铺掌柜见这二人去又复返,有点摸不着头脑,店里人太多也就没上去招呼。
江少弦随便选了几样包好,过后他把江灯拉到身前把木夹塞进江灯手里,随后自己的手也覆了上去。
江灯当场一个不敢动,整个头皮泛麻。江少弦抓着他的手夹了一块山楂饼。
“江灯,”江少弦第一次这么认真喊他的名字。
怀里的人抖了抖,江少弦轻蹙着眉,抓着他的手又夹了一块芝麻饼。默了片刻才说出剩下的话:“你愿意拜我为师吗?”
“啊……?”江灯懵住了,手心冒了些汗。
江少弦为什么突然这么问?他只是江少弦花三十两买回来的奴隶啊?
“除了做灯笼,我会教你很多东西,你愿意吗?”说话时江少弦脑海里飘过少时与师兄的对话。
盛夏的瓦檐下,师兄道:“你以后收一个徒弟吧。”
“不要,教一个人很麻烦的。”
师兄又道,耐着性子,像在哄任性的小孩:“就收一个,好不好?”
“……嗯。”
很久以前承诺过的事了,江少弦从未忘过。这几年他尝试过收徒,却一直找不到好的人选,直到遇到江灯。
那条黑巷毫无生机,铁笼似木匣,锁在里面的人都是枯草。只有江灯的眼睛里含着光,想活着的光。
像谁?脑内一时闪过很多人。
谁都不像,这是江少弦生命中未见过的人,该出现的人。
江少弦低头,耐心等待江灯的答复。
良久。
“嗯,愿意。江少弦我想跟着你。”直视着江少弦的眼睛,江灯说完了这句话。说完之后,江灯意识到自己应该改口了。
江少弦好似笑了笑,眼底有一闪而过的愉悦,慢慢放开抓着江灯的手:“嗯,好好跟着我,别跟丢了。”
江灯点头,自己夹了块果脯。
从糕点铺出来,江灯怀里抱了好些东西。江少弦要他放进锦囊里,他不愿,说想这么抱着。
江少弦没想明白,反正他是不可能抱着一堆东西上山的。
身后江灯的目光粘在江少弦身上,前面的人看着如此羸弱,可能人流一挤就找不见了。
接着视线又落在江少弦头发上,江少弦用来束发的那根木簪朴素到像根两头一样粗细的筷子。
江少弦只喜欢简朴的发饰,却给他买了很多样式夺目的发冠。
想着,江灯抬手碰了碰头上的发冠,不自觉笑了起来。
但又想到自己偷了江少弦的钱,心中起了不安。江少弦知道后会如何?
怀着忐忑的心情,两人走到了白石桥。江灯快把衣襟揉烂了,攒了快一路的勇气,江灯叫住江少弦:“我,我有事想和你说。”
他已经是江少弦的徒弟了,不能像以前一样直呼姓名,可“师尊”他还叫不出口,总觉得别扭得很。
江少弦没听到一样,反倒越走越快。
桥上的寒气吹的脸疼,眼前的景象一物叠一物,喉间一股腥甜止也止不住。
“咳咳……”忽地,江少弦吐了一大口鲜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青色的衣襟上。
他扶着桥栏难受地蹲下身,手紧紧抓住胸口的布料,眼底蓄了些泪光。
“江少弦!”江灯跑过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
“你怎么了?”江灯问得急切,不自觉上手抹掉江少弦嘴角残留的血。
“中毒了,”江少弦说话时牵动整个肺腑都在疼。
江灯:“怎么会中毒?!”
“柳扇轻…指甲上有毒……”
“!”江灯瞪圆了眼,柳扇轻指甲上的绿蔻丹竟然是毒药!
柳扇轻不仅扇子练得好,也是一名出色的炼毒师。
她炼出的毒药名唤“如絮”,一但中毒,墨绿絮状物会从伤口感染至全身。
中毒者会感觉自身的五脏六腑像被带刺柳条缠紧一般,痛苦不堪。
只茫然了一瞬,江灯就飞快扯掉江少弦围在脖子的白绫布。三个绿到发黑的指甲印和蔓延到下巴处的絮丝深深刺痛到了江灯。
原来白绫布不是为了遮指甲印,而是为了遮毒发的痕迹。
“我去找她!”江灯说得快,动作也快。
江少弦抢先一步拉住江灯,吸了吸鼻子,声音竟有了些哭腔:“……我有解药,在山上。”
“那,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江灯又蹲下来,突然,他愣住了。
他就这么看着,看着两行清泪从江少弦微红的眼眶中滑落。
在江灯眼中,江少弦冷清的像寒水河河面上飘着的雾。看不透,碰了就会散。
他没有特别喜欢的人或事物,遇到什么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对什么都应对自如的强者。
可现在的江少弦真真实实的在哭,还是被疼哭的。
江灯只看了一会就飞快低下头,没人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
“为什么不早点回来?”江灯重复。
“要给你买衣服呀。”
“我可没有那么多旧衣服给你穿。”
眼泪砸在手背上的时候,江灯只能听见自己吸气的声音:“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说我会很愧疚!!”
身上的疼痛感越来越重,江少弦舌尖尝到了泪水的咸味。
每次受伤很疼就会想哭,师尊,这是我改不掉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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