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

带着颤意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本就脸色阴郁的少年陡然沉眸,冷白额角浮起青筋,与焦躁的胸膛一块跳动着,似是自欺欺人的假面被拆穿了般,再也按捺不住。

他忍着,企图伪装成正常人,只拂落了桌上瓷杯:“荒唐!”

“好好的活人就坐在这,说什么胡话!”

雪色裂落四处,细碎瓷片划破龚太医的脸侧。

龚太医埋着脑袋,根本不敢出声。

温良玉愣住了,呆呆地摸着手腕,热的,用力按住腕口,直到将它压出一片红,可仍旧探听不到脉搏跳动。

成了半妖,竟连脉象都没了。

裴持侧眸:“哪里不舒服?”

“胸口。”温良玉有些恍惚,抬起眼睛道:“胸口疼。”

裴持压着眉尖:“没听到吗?”

龚太医颤颤巍巍上前,抖着手又搭上去:“娘子脉象虽微弱,但、但也是能瞧出病情的。”

他擦着汗,有些意外道:“娘子怎地受了这么重的内伤?”

裴持:“内伤?”

龚太医点头:“是,应是被重力所击,内脏移位,才疼痛难忍,娘子今早吐了血?”

温良玉一怔,点了头。

龚太医道:“那就是了,臣先给娘子开几贴药,喝上半月,可……”他放低声音:“可娘子的脉象太过微弱,恐会危机性命,此事太过蹊跷,臣也无能为力。”

窗外风声呼啸,裴持抿着唇,外泄出了几分惶惶然,可他很快遮掩住,又恢复了方才镇定自若的冷淡模样,只轻轻挥手,平声道:“退下吧。”

他扭头,蓦自对上温良玉的眸:“他是庸医,说的话你不用在意。”声调被刻意加重,像是在说服自己。

幸好龚太医已经离了殿内,若真听到这话,恐会生生怄死。

温良玉笑了笑,眼尾上扬,惨白的脸上终于多了些艳色:“妾身明白。”

他也露出笑,可却不达眼底,指腹按住腕口玉串,圆润的小珠随之颤动,撞起低弱的响声。

温良玉顿了半瞬,终于想起此行的目的,将袖口的纸张拿了出来,道:“殿下。”

“嗯?”裴持抬起眉尖,尾调上扬。

她组织着措辞:“殿下打算什么时候放融郎出来?”

“他出不来。”

“和安亲王勾结,已是重罪,待等到案子了结,只有判决。”

少年身形修长,立于光影晦暗处,目如静水,没甚旁的情绪,好似只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

他低喃,声音放得极轻:“早些定罪,也能早些让他在这世上消失。”

温良玉没听到最后一句,只了然道:“若是融郎能将功赎罪呢?”她捻起一张纸:“如果他能将赃款藏于何处,告诉殿下,此功能不能将他放出来?”

他回过神,漫不经心坐下,眼底却现出几分躁意:“温娘就这般想帮那卫三郎?”

“卫三郎并不知晓赃款的位置,温娘不用在他身上费心思了。”

温良玉摇摇头:“是妾身与殿下交易,用赃款的位置换他出来。”

他理袖的手微滞,垂下长睫,浓色瞳孔内妒意窜动,搅乱了所有情绪。

就这么放不下卫融啊。

他的额角处忽地泛起一丝钝痛。

错了。

昨日不该让他们见面的,就该将卫融关起来,关一辈子,他再对担忧害怕的良玉姐姐施以援手,温声引诱她到自己怀里。

到时,无论是蓄意利用,还是将他当成一片牺身的浮萍,都是极好的。

“温娘与孤交易?”他抬手,骨节分明的指节划过桌上平滑柔软的宣纸,压抑着:“就为了卫三郎,费这么多心思?”

温良玉思忖半刻,四舍五入倒也的确是为了卫三郎,他若出了什么事,侯夫人绝不会放过自己,两人的命是绑在一块的。

她坦然点头:“对,妾身必须救他。”

裴持动作一滞,幽深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很久,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好。孤答应你。”

她的眼里慢慢盈满感激,殷红的软唇翘出好看的弧度,朝他道谢。

裴持扯动唇角,迫着自己移开话题,缓声道:“温娘的内伤是如何来的?”他笑笑,声线却愈冷:“孤想听实话。”

她一僵,眼神开始闪烁。

她倒也想真诚些,坦白说昨夜有一狐妖想抢她的妖丹,还将她打伤了,至于为什么她有妖丹,因为她不小心抢了一只兔妖的妖丹,现在是半人半妖的怪物……

吐露出一个字,她恐怕会被众烧死。

轻声咳了咳,温良玉又揪出袖口的小帕,擦着眼角:“妾身昨夜孤身回府,不愿叨扰府内仆役,就想着自己从后院矮墙上爬进去,可妾身哪里有那种厉害的身手,这不,就摔下来了,还受了这么重的伤。”

辛辣的味道充斥在眼尾,很快就流下几滴泪,引人生怜,她叹道:“妾身在府里的处境,殿下也是知晓的,实在不敢去请大夫瞧病,便拖到了现在。”

裴持眉间淡淡,只静静看着她垂泣的模样。

良玉姐姐应是不知道的。

他亲眼见过她翻墙而出的灵敏姿态,还窥伺过她窝在树梢上用弹弓伤人……

骗子。

他没拆穿,脸上慢慢涌起了怜意,抬手置于她瘦削的脊梁上,一下一下地安抚着,温声道:“孤明白。温娘在卫府受苦了。那为何还要委屈自己?与那卫融一刀两断,搬出来不是更好?”

“孤记得很多年前,温娘曾说过东宫雅致美观,如同画卷宫阙,心中很是欢喜,不妨搬到这暂住?温娘以往待孤颇好,孤是不会介意的。”

温良玉擦泪的动作一停,“不、不用了。”她结巴着找补:“融郎是妾身的夫君,卫府是妾身的夫家,就算受了些委屈,妾身也是、也是能咽下的,就不麻烦殿下了。”

裴持良久未语,眼尾微垂,晦涩的目光洒落在芙蓉面上。

温良玉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讪笑两声,捻着袖口胡乱擦干泪渍,将桌上纸张铺平。

“不说这些闲话了,妾身还是将赃款位置告诉殿下。”

她理清思绪,渐渐镇定下来。

“殿下您看,与卫府来往密切的涉案商贾共有七家,其中四家的产业主要在江南等地,京中虽有铺子,但账上流水极小,根本撑不住数额庞大的赃款。”

“剩下三家分别是扬州楚家和曲家,还有苏州柏家,每月他们都要运输货物,若将银子混杂在其中,悄无声息地带出京城不是难事。”

裴持敛目坐下,“温娘子觉得是哪家?”

温良玉笑了笑,胸有成竹地伸手,定在‘曲’字上。

“楚家做生意向来警惕,和安亲王交情又没那么深,绝不会淌这趟浑水。柏家货物大多是胭脂水粉,容易磕碰损坏,若将白银混在其中,那货就全毁了。”

“唯有曲家,以柔软精致的绸缎布帛闻名,甚得京中妇人喜爱,每月专为运送这些布匹就要在扬州和京城间奔波数次。”

殿内炉中冒出几缕香雾,飘飘然萦绕在鼻尖,檀木桌案被写满墨字的纸张铺满。

温良玉挑出两张,推到他面前,:“妾身让人去瞧了这三家的铺子。楚家应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有些日子没从江南运货了,所有铺子都没能开张。而柏家没有暂避风头,反倒花了不少银子置办新铺,还越加猖獗地倾轧旁的商铺,若逢大难,绝不会浪费精力做这些事。”

“唯有曲家,所有商铺一切如常,看似没有什么问题。但从半月前,铺内有一名为软云锦的布开始短缺,这软云锦要求极高,必须在依山傍水的地上织造,其运送也大多走水路。”

她抬起亮眸,语气轻快:“安亲王与沿河官员勾结,贪污款项,又以运送布匹的名义分批运进京城,而事情败露,曲家为摆脱嫌疑,只能匆匆断了这条水路,连带着软云锦也送不进京。”

“另外,妾身记得曲家次女好似是嫁到了安亲王妃的母家。既有人情,又有利益,定是曲家无疑。”

窗棂几缕光晕,斜斜打在她面上,脸颊慢慢爬上几缕红润的光彩,鸦黑的瞳孔被沁出几分透色,红唇来回张着,泛起点点水光,细长脖颈在青衣映衬下更显莹白,似是冬日迎风而立的艳色腊梅,清丽幽然,凝蕴万千暗香。

裴持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目色平寂如死水,深不见底,可细看,就能发现内里如藤蔓般蔓延缠绕的痴迷,紧紧裹住了他的眼球,使其挪动不了分毫。

他从喉间慢慢涌出字句:“温娘打算如何让曲家认罪?”

温良玉一怔。

不是将事情告诉他便好了吗?怎么还要掺和进去?

他清隽的脸上并无半分狡黠,似是本就这般打算的:“温娘只将这些事告诉孤,可换不走一个重犯。”

“自从安亲王府被查抄后,凡是从江南来的商贾都往东宫递过拜帖,孤若想知晓赃款位置,大可撬开他们的嘴,可孤从未见过他们中任何一人,温娘觉得是为何?”

温良玉眉心慢慢凝起,不解看他。

裴持拢袖,捏着茶壶倒了杯温水,碧绿清透的茶水与素色白瓷相衬,熨烫的热气袅袅散开。

他将瓷杯放到她面前,“润润嗓子。”

温良玉不动,执拗地看他,似想从他的脸上找到答案。

他有些无奈,只能慢声开口:“单是贪污银两的罪,可不够。”

温良玉怔了半瞬,灵光乍现,“殿下的意思是……”她抬眸,带着犹疑启唇:“安亲王勾结商贾,贪污受贿,结党营私,意欲……谋反。”

两字从口中说出的刹那,裴持唇角微勾,眼皮微抬。

四目相对,尽在不言中。

寂静中,温良玉忽地轻笑了声:“殿下不怕妾身临时倒戈,将此事说出去?”

裴持眉尖微挑,笑意更甚:“那孤会很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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