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瓷如雪

元郁楚将吹落的面纱重新系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来赴宴前,乐织非要抓住他抹上红胭脂,扬言要把他画得比撷花楼伶人更妖娆多姿。

“十**岁的男孩子上了妆雌雄难辨,你这个模样常无盈一眼保准能看上,”乐织笑得花枝乱颤,“既然要混入丹青夜宴,必须得有个身份,不如你就叫乐情,对外就说是我小弟。”

元郁楚:“……”

平白领了身份牌,也行。

此刻,乐织正扮演一名惯见风月的柔弱舞姬,造作地扭着腰,一举一动具是风情。

而元郁楚则扮演同样惯见风月的弟弟乐情,提着一口气,脚步又轻又慢,走起路来像极了宫里的小内监。

他们跟着常无盈的管家穿过水榭,绕进后面的花园。

与宴席不同,园内清风朗月更加幽静。花圃的后面有一个简单神台,是曾经雍国家家户户都有的样式,供奉的神像如今落满灰尘,无人在意很久了。

领头的管家解释道:“落蕊湖别院连着后面的社神殿,先前很多人都来此参拜祈愿。后来神殿周围出现了许多妖物,大家仗着有神殿庇佑也没当回事,可这倒霉社神到最后都没有显灵。那段时间死了很多人,哭声震天,满街白纸,所以现在这里呀,没人信神啦。”

乐织疑问:“那么倒霉社神去哪里了?”

“你可问对人了!”

一人修仙,族谱发光,管家露出得意的神色。

管家边走边说:“我有个侄子就在璃仙宫修行。据他说,地分四境,社神也恰有四位分管各国。我们大雍前任社神连乔飞升,继任的社神迟迟没有出现……现在妖魔鬼怪这么多,得亏有璃仙宫到处降妖除魔,你们别担心,现在烨城太平得很。”

传闻五百年前妖魔横行无忌,妙法神境降下神谕,由四座社神殿镇压四境魔族。

并择选人间圣贤,分管大雍、淮宋、北云、古燕四国,掌管境内妖物与俗务。他们被信众奉为社神,享受香火,功德圆满即可飞升神界。

掌管大雍的社神连乔乃是一位慈悲的圣贤,以血肉之身封印疫病之源,挽救十座城池的性命,被妙法神境选为社神。

五百年间护佑大雍功德圆满,得以飞升,而下一位社神为连乔亲自择选,本该顺利接任,却因身负重伤无法继位。

社神之位一直空缺,边境、丛林、荒漠等地的妖物失去威慑,涌向了水草更为丰美的大雍人族聚集地。好一些的妖物隐于市井,像人一样生活,坏妖则为非作歹,搅乱人间不得安宁。

这些年来,雍国百姓疲于应付层出不穷的妖物,猜忌新搬来的邻居是人还是妖。于是把希望寄予璃仙宫、此音仙门、流泉司在内的大小捉妖门派。

社神殿香火陡然减少,仙门迎来空前兴盛,连带在人间行走的捉妖行当都生意火爆。

而管家口中的下一位社神,好巧不巧,刚刚在夜宴上为大家吹了一曲唢呐,又好巧不巧,正在他面前听着前任上司的故事。

元郁楚尴尬地别过头去,头疼社神缺席期间的烂摊子,和罪魁祸首留在人间的神像大眼对小眼。

他想起出来之前,连乔神君的那段虚影留言,可谓是还未继承神殿,就先上工干活。

连乔说,社神殿会在他飞升后封闭,只有拿回神殿大门钥匙,才能重启神殿。

如今这把大门钥匙化作雪瓷扣落入人间,辗转多地,最终到了常无盈手里。

而今夜他将把钥匙当作礼物,送给襄助他完成此生最后一幅画作的人。

今晚夜宴场上两边湖岸打得水花四溅,好不热闹,放眼全城更有妖灵窥伺。如何顺利得到钥匙并回到社神殿,显然不是易事。

乐织见他越走越慢,停下来问:“怎么了?”

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舒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这一口闷气:“想到些往事,无碍,我们过去吧。”

“因今夜是封笔之作,老爷正在沐浴焚香,请二位贵客稍候。”管家带他们进了一间屋子,交代完便离去了。

屋内一张硕大的案台放在正中,房内笔墨纸砚随处可见,墙壁挂着常无盈的以往画作,是市面上流通最多的山水、人物、花鸟。左侧玄关处挂着一幅很大的百戏图,画着许多正在表演杂技小人,这幅画风格迥异,散发出一股奇异的香味。

乐情走上前闻了闻,皱着眉头:“这是墨香,但味道很奇怪。”

元郁楚将乐织往后拉:“别凑太近,画里掺了妖香,出自遂兰郡,可令人产生幻觉,剂量不大,还是谨慎一点。”

“看来常无盈有秘密啊。”乐织悄悄说。

话音刚落,常无盈从偏厅穿过玄关进来。

只见他从案旁竹画篓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幅画绢,平铺在案台上,自顾自对着画中原有的人物思索起来,似乎忘记了还有两个伶人在旁边恭候。

元郁楚注意到绢上颜色鲜艳,已是画了一半。

乐织见惯来撷花楼寻欢作乐的客人,又想起宴会上常无盈急不可耐的样子,不动声色地挡在元郁楚身前,温言提醒道:“小女与弟弟多谢主家垂青,接下来我们……”

“你先别说话,我们快些解决,”常无盈打断了她,视线在他二人脸上来回兜了几转,然后指了指她身后的元郁楚,言简意赅,“就他一个,面纱摘下来,衣服脱了,过来。”

乐织震惊,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这种事情直接说出来也太直白了。

元郁楚摘下面纱,学着花楼的小倌……学不太会,敛色屏气,挤出一点浅淡的笑。

淡红的纱衣褪在他脚边,而中衣袖口内侧淡黄符纸若隐若现。

再然后,他顿了顿,思忖撷花楼都是怎么开展这项业务的?继续脱下去的话,脱到什么程度为好?楼里的小倌都是怎么做的来着?

他想找乐织求助,抬头却见她眉头蹙得死紧,脸上带着不可置信,又带了点隐秘的期待。

……她果然是在看热闹吧。

算了。

元郁楚忍住心底浮起的诡异心思,正要解开身侧的白色中衣的系带。

手指刚碰上,常无盈却喊停:“好了,就这样,我在角落置了个秋千架看见了吗,去坐好不要乱动。”

乐织考虑今夜的性质,特意选了个艳俗的颜色,灯下映着脸红成一片,看不清五官轮廓,确实不适宜作画。

“……”

原来是个真君子,误会大了。

刚入秋,夜已深。

有一行人猫在房顶上最先感受到夜晚的凉意,你挤挤我蹭蹭。宗茗不负所望被挤出人群,挠了挠头问:“大师兄,那个他们三人……在底下干嘛呢?”

衍枫雾独自坐在一边,挑了下眉头:“你真想知道?”

师弟师妹对他挤眉弄眼,宗茗拗不过他们,强出头道:“这么多人就属师兄你耳朵最灵,就说说呗。”

衍枫雾啧了一声,道:“也没什么,不过里面叮叮当当,说着什么‘快点’‘衣服脱掉’‘去秋千架’‘不要乱动’之类的,没什么新意嘛。”

宗茗惊讶:“玩这么花?山下的世界真是叹为观止。”

衍枫雾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道:“芳早诸事没少看啊,满脑子都是些什么废料。”

转头一看,纯情的鸡崽们一听见这本奇书就抖个不停。

衍枫雾没再搭理他们,忽地听见窗户嘎吱的响声,一条影子快速钻进了常无盈所在的屋子。

衍枫雾严肃道:“有人来了,都做好准备。”

小鸡崽们眼里闪起期待的光芒,一个接一个从屋顶跳下去,跟着衍枫雾一起蹲在墙外。

常无盈十分重视这幅封笔之作,提前两个月完成画中的场景,在人物脸上留了白。

今晚画完这场丹青夜宴的最后一张脸,就算大功告成。

他手心冒汗快要捏不住笔,颤抖着将最后一笔落下,画完后喜不自禁地对着它看了又看,激动道:“我终于画出来了,我最好的一幅作品!”

乐织有些好奇,常无盈也任由她走近观赏。

画中是一位在荡秋千的温婉女子,巧笑倩兮,神态面容与她捡的便宜弟弟相似,但不是他,好奇道:“主家为何画的是位女子?”

常无盈激动地伸出手靠近画中妙龄女子白皙洁净的面容,哆嗦嘴唇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他擦掉眼里的泪花,走到画架边摁了一下机关。从弹出暗格中取出锦盒,又拿出一条秘银制成的细链子,中间穿着一枚莹白如雪的玉扣。

倒是个爽快人。

常无盈不舍地摸了摸上面的白玉:“今夜多谢你们,此物是我意外得来,就送给你们当作报偿。”

元郁楚的余光中突然有黑影闪过,他悍然伸手抢下了玉,拽着乐织向后方疾退。

乐织踉跄一步,方才发现危险来临。

常无盈正老泪纵横,情绪满溢,猝不及防挨了一记手刀,软软地倒下去,露出身后逐渐凝聚成人形的黑影。

黑影见雪瓷扣已落入他人的手中,没有丝毫犹豫,快步向元郁楚袭来,大声喝道:“拿命来!”

只见面前寒光一闪,元郁楚侧身躲过,瞄准黑影凝形的空档,对准胸口狠狠拍了一掌。

出掌的火候十分精妙,若是修行之人,只要再加入一丁点内力就能将人打废。

然而,想象之中的昏迷、吐血、晕倒都没有发生。

反而是元郁楚先感到不对劲,直到他倒下时,霍然才看见一把银黑的匕首将自己的心口戳了个对穿。

他的心跳用力挣扎了几下,最后停止起伏。

旁边的乐织骇然,眼神一厉,拔下簪子疯了似的往黑影的方向狂刺。

周围安静了很久,实际只有一瞬。

这一瞬他的脑海里浮现了许多念头,感到有些滑稽。

人遭受这样的重创都会立即死去——但他不会。

这具身体是假的。

早在多年前,他就已经死透了。

是连乔将破碎到只剩一小星的魂魄修补起来,用生息河的碎片做了一个与他当年别无二致的壳子。他住在壳子里温养魂魄直到如今才醒,再后来,就因缺少继位钥匙,被社神殿无情丢到人间一片荒漠中。

他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切,也早已随着旧身体一起泯灭在大雪里,化作隆冬冻土的养料。

元郁楚用力拔出匕首,空洞的心口像开了泄洪闸门汩汩冒血,很快在地上聚成了一滩小血泊,而他感觉不到疼痛。

这也是生息河碎片的一种拟态,既不会真的死去,也不会自我治愈。好在雪瓷扣与制造他身体的材料是同源,冰冷寒气帮他凝固了狂流的血液。

乐织与黑影交锋几个回合,只剩一腔孤胆,强撑着,用尖锐的簪尾指向敌人,挡在元郁楚面前,喘息道:“你可千万别死啊,我们的事还没有做呢。”

“一起去地府吧!”黑影又幻化出一把利刃一步步向她走来

元郁楚抬头望着乐织,灯光将她的背影勾出一抹虚影,现在已经无能到需要靠女子保护了吗?

他顿时生出一股难言的情绪,狠了狠心用手指在血泊中勾画出一个法阵,闭上眼振振有词,使出了最后的杀招,低声念着:“严杀弃野,北方列阵——”

屋内瞬间亮起一道刺眼的白光,同时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行七八个修仙者喊着什么师门啊、荣辱啊、尊严啊,提着剑就往里冲,靠着人多势众直接摁住了黑影。

“……”

“破”字卡在他的嘴边,念不下去了。

白光霎时消散。

乐织见敌人被制服,转身扑到他身边,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含着泪手足无措地想擦掉他身上的血。

他拍了拍乐织,安慰她没事。然后将落在不远处的红衣捞来穿上,遮住了一身触目惊心的血迹。

“呦,这里好热闹啊。”人未至声先到。

衍枫雾摇着折扇,慢悠悠走进来,一派霁月风清,就好像门不是他踹的,他只是个无辜路人。

宗茗携一众师兄弟将黑影押送到大师兄面前,重击他的膝盖。

黑影扑通跪下,变成了一个黑衣黑发的男人。

衍枫雾才不管他眼神有多不甘心,低头戏谑道:“这位兄台,人家在里面干私事呢,你也想来掺和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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