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默不作声,衍枫雾倒是笑得更大声了,向抖擞起翅膀的小鸡崽们吩咐道:“别放跑了,咱们好好招待他。”
这时三师妹芸汀把手放在脖子上用力比画了一下:“大师兄,这个屋里还躺着一个老头,两个小鬼,要不要顺便一起做了!”
乐织:“……”
元郁楚:“……”
常无盈昏死过去,听不见。
衍枫雾敲了敲三师妹的脑袋,教育道:“搞搞清楚,我们下山是为了捉妖救人,不是为了绑架撕票,少和隔壁山头的小毛孩厮混。”
倒是个明事理的大师兄。
元郁楚撑起身坐着,拱手谢道:“在下乐情,多谢诸位仙人救我姐弟性命,感激不尽。”
他手中的雪瓷扣在灯光下泛出润泽的微光,不似凡物,在场大部分人的视线都被吸引了过去。
有人小声惊叹:“这就是那枚雪瓷扣?”
“你倒是挺有礼貌。”衍枫雾偏头对他笑了笑,目光散漫却暗含审视。
元郁楚本以为衍枫雾会继续盘问那个被抓住的男人,不料衍枫雾却悠然转身,将扇子指向洞开的大门。
“不像他们,一声不吭听我们墙角。”
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另一拨人,统一穿着灰衣红线的衣服,是流泉司弟子。
为首之人示意其他人留在台阶下,只携了一名二阶弟子雷泓,大步走了进来,抬手作揖:“在下流泉司一阶弟子顾荃,见过此音仙门诸位道友。”
流泉司为朝廷派出机构,由大司主统管,按照一二三四五阶逐级分类。
烨城是个偏远小城,竟然派个一阶弟子来,未免大材小用。
衍枫雾拱手,此音仙门众人也回了一礼。
前夜打得再激烈,明面上的功夫总是要做的。
顾荃例行公事,亮出腰牌:“流泉司前不久接到烨城线报,有人反馈朝堂通缉的影妖在此地出没,多谢道友协助流泉司办案,请将此妖交由流泉司处理。”
“这是我们抓的妖,凭什么给你!”
宗茗忿忿不平就要上去理论,见衍枫雾的眼神不妙又退了回去,气势顿时小了很多。
顾荃摆了摆手,义正辞严:“此音仙门并无官职,无权越过朝廷行事。”
“不好意思,”衍枫雾拒绝的彻底,一字一句道,“给不了——除非你能证明这就是你要抓的那只妖。”
顾荃见那人年纪不大,身手不凡,摇着折扇神情倨傲,质问道:“你是谁?你们大师兄在吗,他可堪当话事人。”
衍枫雾身后有一名弟子气冲冲:“大师兄,他好没眼力见,咱们也别和他废话了。”
仙门大师兄竟然是这样一个年轻的男子?
眼前这人约莫二十岁上下,剑眉星目气宇不凡,在落蕊湖短暂交手,此人果决大胆,灵力深不可测。
顾荃不免想起流泉司有一本仙门编年史,扉页就写着此音仙门历史。
古时妖魔混战,人族生存艰难,此音仙门开山祖师东悲携弟子对抗妖魔。
直到妙法神境在四境之中降下社神殿,妖魔乱象得以终止,东悲祖师见人间太平,化神飞升。
普天下修仙问道之人,毕生所求就是飞升妙法神境,皆以他为楷模。
没想到此音仙门传承到如今,大宗师没见到几个,却是这些毛头小子行走江湖。
对面的此音仙门说什么也不交人,雷泓气恼道:“顾师兄,我们有公函在手,不如把他们都抓起来交由大司主定夺”
说罢就要挥手下令。
衍枫雾在一旁抱着手臂,眼里闪出奇异光彩。身后的此音山众人也来了劲,有的弟子缓缓拔出剑,更有不嫌事大的比手势挑衅,生怕对面打不过来。
顾荃连忙阻止道:“雷师弟,万万不可,此音仙门有东悲祖师坐镇,朝廷不欲与之针锋。”
修仙之人对东悲祖师皆心有感佩,顾荃也不例外,于是在烨城妖事上主动向此音仙门退了一步:“若此音大师兄无法做主,流泉司会致公函给贵派主事长老,请他们协助移交。”
流泉司仗着有朝廷撑腰,此音仙门又是一身傲气,这两家相遇,场面一时凝滞。
这时角落里突然传出几声咳嗽,引得所有人的目光。
乐织受了点轻伤,不自觉咳了几声,怀抱着伤势看上去颇重的元郁楚,试探道:“那个……我们可以走吗,不找医师的话,再拖下去我弟弟就要死了。”
两家都是有名有姓的大仙门,不至于与花楼娘子为难,二人终于寻到机会脱身。
乐织扶着元郁楚穿过剑拔弩张的人群,路遇老管家说明了情况,老管家安排小厮招待他们姐弟后,马不停蹄地赶去救老爷。小厮将领到他们安置在旁边的客舍暂歇,妥帖地送上一套干净衣服。
元郁楚在屏风后脱下被血浸透的衣衫,乐织虚握拳头比出匕首宽度,声音颤抖:“真的没事吗?心上破开那么大一个洞,没有了吗?”
“洞还是在的,不过血止住了,穿上衣服就看不见了。”元郁楚安抚她。
屏风后有扇半开的窗,元郁楚感觉伤口吱吱冒冷气,夜风从这个破洞能畅通无阻地穿过他的身体。
穿膛风,好冷。
乐织心脏仍在扑通直跳,听见他出来的响动急忙去看,一抬眼就对上一双明净的眼眸。
他此时已抹掉脂粉,端方地站在屏风边将脏污的旧衣叠好,又拿了根木簪把长发简单挽了起来,浓黑的长发滑过他冷白的细手腕,动静间儒雅高贵。
乐织看着他愣神,又微微摇头让自己回过神来,问道“我很好奇,你的身体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他顿了顿,想着毕竟是自己找上门请人帮忙,总应该坦诚相待,于是端正坐好,诚恳回答:“……大概是一条大河的碎片?”
传说生息河从妙法神境流向冥界,能贯穿四境中所有的社神殿,只是元郁楚没见过。
乐织问:“河怎么会有碎片呢,水不是都源源不断的吗?”
这个问题难倒他了,元郁楚诚恳道:“不知道。”
乐织接着问:“你会觉得累吗?会觉得饿吗?会生病吗?怎么样都死不了吗?”
“……没有知觉,晚上可以通宵不睡觉。”
他被社神殿丢出来的之后,没有钱雇车马,只得一步一步走到撷花楼,花了两个月。
乐织又问:“你晒不黑吗?皮肤一直都这么白吗?也不会老去,对吗?”
元郁楚想了想:“大概是的。”
乐织感叹:“真羡慕啊,你这样的状况是多少女孩子的梦!”
“我这个样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元郁楚问,“你不怕吗?”
乐织娘子如是说:“你是我阿爹追随的人,我阿爹说,我生下来就是要保护你的。”
可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
元郁楚的话没说出口,安静了片刻,他喊道“乐织。”
乐织道:“怎么了?”
元郁楚将雪瓷扣拿出来,雪瓷扣中心穿了银链,顺着链子滑下,在灯火下摇摇晃晃:“此音山、流泉司表面是为了抓影妖而来,可他们的目标始终都是这枚雪瓷扣。”
他垂下眼眸,想起刚才毫无力量的一掌,失落于自己的渺小和无力,索性扒开衣服,露出胸前的大豁口:“雪瓷扣在我这里,他们的刀锋只会朝向我。因此今夜之后你我暂别,我不会死,也盼望你珍重。”
乐织的父亲曾是他的旧部,后来大家自知有死无生,商量过后便将乐织寄养在撷花楼。
乐织当时年纪尚小,虽未亲历一切,却是那段惨烈往事留存的唯一证明。
所幸她不似花楼其他女子,一生都捆缚在围城,她的身契在自己手中,出场赚的钱也不必上交楼内,她可以用来四处游学。
她拥有自由,这是元郁楚不敢奢望的东西。
乐织依然放心不下,尊重他的意愿也不再多说什么,认真道:“那好吧,你万事小心。”
一场盛大的丹青夜宴已然酒阑人散,常无盈的封笔之作不久后将展示出来,供天下文人墨客瞻仰。
社神殿钥匙已经拿到,回到神殿后,各方势力打得再热火朝天,都与元郁楚无关。
制作躯体的材料笼共就这么多,心口这一刀流失不少,连带着身体也变得轻盈。
他本来已经不属于人间,现在只想顺利回到远在小沧林山的社神殿。
元郁楚走在落蕊湖的岸边,听夜风穿过湖面,听风吹动树叶飒飒作响。他不由自主想,如果再身体轻一点,风再大一点,向东方吹,将他直接吹到社神殿,也许——就不用面对这位流泉司弟子了。
顾荃从树后下走出来:“乐情公子,这么晚了,一个人出来不怕遇见歹人?”
“见过仙长,”元郁楚作势要走,却暗暗握紧了袖中的匕首,语速极快:“不劳挂心,若无旁事有缘再会。”
走到顾荃身边时,被一只手拦住去路。
顾荃道:“我奉师命,请你把雪瓷扣交给我。”
元郁楚双眼无波,沉静道:“如果我猜得没错,当朝丞相极为赏识常老爷,流泉司怕得罪丞相不敢从他手中明抢,于是耐心等到了此刻,是吗?”
“乐情公子,我不想伤你,还请你交出来。”顾荃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话里话外劝他识相点。
“不好意思,”元郁楚冷不防劈向拦路的手臂,骤然旋身,那把银黑色冷刃冒着丝丝黑气赫然抵在顾荃的咽喉,正是影妖的那把凶器。
他不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低声道:“给不了,请你让你师父断了这个念头。”
顾荃被制住,一时间难以动弹,只得仰起脖子躲避刀锋。
“凭你一人,就算杀了我也走不出烨城。”
元郁楚将匕首用力一顶,薄如蝉翼的刀刃在顾荃脖子上划了一道。
那条细长的血线刺入眼眸,元郁楚眼中渐渐浮起一层浓雾,连声音都冷下来:“何必激我呢?”
顾荃耳边传来鬼魅般的低语,瞬间感到一股可怕的寒意,心知刀刃再深一寸就能立刻要了他的命,艰涩道:“乐情公子,收手。”
元郁楚望着血线,意识不断深沉,心神激荡时猝然听见这个陌生的名字,才意识到自己异样。
他想起这个人并没有直接动手要他的命,想必是来和他讲道理的,于是偏头叹了口气,眼中的浓黑渐渐褪去,紧握匕首的手也慢慢放松。
顾荃抓住机会将元郁楚的手往外一扯,右手往他胸口拍去。
元郁楚反应及时,借势躲闪,飞身拉出距离,乘机往他背上贴了一张符咒,大声道:“定!”
见顾荃不能动了,元郁楚拍了拍他的肩膀,心平气和道:“这次是真的不好意思,劳烦仙长先吹会风,我走了。”
往前刚走了没多远,一根飞针破风朝他快速飞来。他此时的身体力量不足,灵活性也差,急速转身,避之不及。
眼见飞针近在咫尺,斜上方突然划过一道凛冽剑气,准确击落飞针。
“天赋倒是不错,民间居然还有符道高手,”顾荃不知何时解开了符咒,捏着符纸饶有兴趣,然后突然话锋一转,对着侧方树林说:“不过这位道友,你晚上也来吹风?”
只见夜幕下有个人站在高处的树杈子上,月光柔和地照在他身后,透出一道漆黑剪影,衣摆在空中猎猎飞舞。
那人收了剑,从树上跳下来,近前一看又是熟人。
“谁说不是呢,我就爱晚上出来吹风,”衍枫雾笑道,“打打杀杀多没意思,不如由我当个调停人。”
顾荃向元郁楚伸出手道:“乐情公子,雪瓷扣交给我,可保你平安离开烨城。”
元郁楚坚决道:“不可能。”
衍枫雾见二人执拗得很,又都不搭理他,往后退几步佯装害怕地躲到元郁楚身后,小声投诉道:“你走了不知道,就刚才影妖那件事,那人根本不是流泉司要的那种影妖。我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他非不信,记仇到现在。”
确实小声,大家都听得到。
顾荃一晚上已经与衍枫雾交手三次,这人老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语气十分不耐:“此音仙门久不问世事,你们这次下山到底想要干什么?”
“当然是先打败流泉司,再挑战璃仙宫,名扬天下呀——哎哎哎,别动手,我可拿着剑呢。”衍枫雾手上亮剑,往后跳了一步。
元郁楚不想搅在这两个仙门中间,抬脚欲走:“二位仙长先打,有缘江湖不见。”
衍枫雾急忙拦下他:“流泉司其他人在前面布好了局,就预备今夜杀你。那个‘顾全大局’鹤立鸡群特意前来阻拦,如果不交出雪瓷扣,今夜你可真要死了。”
元郁楚听见这话回过头,礼貌地对顾荃说:“多谢。”
衍枫雾叽叽喳喳:“俗话怎么说来着,我观你骨骼清奇是块修仙的好料子,不如加入此音仙门,咱们一起斩妖除魔惩恶扬善!”
“谢谢,不感兴趣。”元郁楚面不改色。
衍枫雾见他油盐不进,索性退后给他让出一条道:“你走吧,我帮你拦着后面那个人,反正你也走不出烨城,我和他打完架会顺便帮你收尸的,放心吧!”
前狼后虎,局势对他确实十分不利,身怀雪瓷扣,未必能活着离开烨城。
元郁楚思索片刻,审时度势,改口道:“不必,我加入。”
“你既已答应,便是小师弟了,既然是师弟——”
衍枫雾先是对他投来一个善意的微笑,接着突然靠近他,用手扒住他的领口。
那双手纹丝不动,元郁楚慌张斥责:“放手!”
衍枫雾抓着他的领口,指尖无意碰到细腻冰凉的锁骨,又探到一个更冰冷的东西,握住衣襟下的银链用力一拽。
元郁楚捂着被扯乱的领口退了几步,抬头见衍枫雾拎着那枚雪瓷扣挂坠来来回回地看,伸手要抢回来。
“还给我!”
衍枫雾把那吊坠举高,让他踮脚也无法拿到,笑道:“这东西觊觎的人太多,而你又太弱,至于你姐就更糟糕了,小胳膊小腿谁也打不过,所以由我保管对大家都最最好。”
然后又一把揽过他对顾荃大笑道:“妖是我的,雪瓷扣也归我,这局又是我赢,都散了吧。”
此音仙门余威仍在,面前的人又太过无赖,实在不好对付。
顾荃旁观半天,只得无奈地朝天上发出一道鸣镝。
随着尖锐的声音没入长空,长街尽头城门方向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随后渐渐远去。
临走前,顾荃还不忘例行公事道:“流泉司已经撤离,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告师父,望此音仙门好自为之。”
语气四平八稳,仿佛下一秒就要掏出流泉司的名牒,以验明正身。
衍枫雾迅速打断他:“知道了慢走不送”,转头对元郁楚说:“我也该回去了,一起?”
元郁楚一动不动,死死盯着他手上的雪瓷扣,难掩愠色:“你要这个东西有什么用,你师父也让你来抢?”
“那倒没有,个人爱好罢了,”衍枫雾耸了耸肩,把玩手上的雪瓷扣继续道,“此物灵气充沛似玉非玉,既非凡品又不是仙门所出,所以我猜想这是神界造物。”
元郁楚质问他:“仙门高手那么多,你能守到什么时候!”
“至少你没办法从我手里拿到。”
元郁楚心火中烧,握紧拳:“你……”
想骂什么,憋了半天也没骂出口。
衍枫雾见他依旧站在原地不动,也不管了,径直往回走,清晰明快的声音随湖畔微风飘到元郁楚的耳畔。
“在下不才,虽未与山下的道友正面交手,但我确实是这一代的天下第一!”
身后的人呆住了,不说话了,似是被他的狂妄震惊了。
衍枫雾迈着大步,正要踏云起飞,忽闻后面传来一声重重闷响。
他回头看去,只见远处那名琴师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胸口慢慢洇出一片斑驳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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