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阙州正街。
沿街旺铺生意兴隆,路边小摊吆喝声不绝于耳,放眼望去是一派熙攘纷繁的市景气象。
二十五年前的乱世早已被百姓放回故纸堆。
元郁楚随着喧闹的人潮行走,在几家油饼米糕甜酪的小摊前多次停步,空空如也的口袋与不合时宜的责任心一同作祟。
在富庶之地,无论高矮胖瘦、牛鬼蛇神都是要努力打工补贴家用的。
他想到此处,含泪拒绝了小摊的推销,挥别了久仰大名的老字号零嘴们,重新汇入人潮。
酒肆的小女儿正抱着笔独自坐在门口的马扎上,最近都城盛行丹青,画得越好越受追捧,她也凑个热闹等一个灵感作画。
灵感无外乎人、事、物。
她四处张望,看见一个戴着青竹面纱的少年居然停在糖糍摊前犹犹豫豫。
她盯着那人许久了,那人也盯着糖糍粑许久了,于是摇头晃了晃羊角辫不和那人计较高下。
心里想着,阙州物价确实比外地高,许多外乡人慕名而来,希望有一天能衣锦还乡,可无一例外,刚来时总是站在主街小摊前扭扭捏捏,一个铜板都舍不得掏。
她的思绪愈发飘散,突然看见前方走来一群穿着晴蓝道袍,不知是哪个门派的修仙者,她不认得。
领头的人步态端正,容色端方,看上去尊贵无比。
她捏紧了笔,灵感突发难以抵抗,埋头一个劲写写画画,再一抬头,那群仙人已然飘远,刚才糖糍摊边的蒙面穷鬼也消失不见了。
主街尽头,便是元郁楚此行的目的地,撷花楼。
有老者冲身边人摆了摆手。
“这里就是阙州城,虽然乱世里阙州被打得一团乱,但这里其实是我的老家哩。”
有书生在旁边招呼后面的同伴,一群人有说有笑。
“看,这就是撷花楼,最负盛名的歌舞坊,听说里面来往不忌,有钱能吃好点,没钱咱就吃少点,今天我请客,都别客气。”
元郁楚站在人潮中,抬头仰望。
他想起被丢出小沧林山之前,乔灵笙的那段虚影留言,可谓是还未继承社神殿,就先上工干活。
乔灵笙说,社神殿会在他飞升后封闭,只有拿回神殿大门钥匙,才能重启神殿。
如今这把钥匙化作雪瓷扣落入人间,辗转多地,最终到了画圣常无盈手里。
再过几日,他将举办一场丹青夜宴,把钥匙当作礼物,送给宴会上拔得头筹的伶人。
元郁楚对此十分苦恼。
一来没有钱,买不到参宴资格。二来没有名,得不到演出机会。
他在小沧林山将养魂魄二十五年,身无长物,死时空荡荡,复活后依旧空荡荡。
元郁楚不由得苦笑,低头间看见撷花楼角落挂着一块招人的木板。
——招帮工,招会吹拉弹唱的帮工,包吃住。
他眼睛一亮,来门路了。
撷花楼名声在外,楼内女子个个绝色,慕名而来之人极多。
元郁楚挤在人群里,听着周围人的唉声叹气,一个抱怨撷花楼考核严格,另一个抱怨该去何处找营生,而他面色泰然,并不为此发愁。
他已手刃仇人,为了完成这前任上司乔灵笙强加给他的任务,被迫下山一趟。
有了目标,一切都好说,他相信只要按部就班,很快就可以重新回到小沧林山。
后方的人观察他许久,忍不住拍了拍他:“这位兄台,这里是风月场所,自是靠容貌取胜,你为何戴了面纱,不露容颜呢?”
元郁楚微微侧头道:“多谢关心,我此次应聘的是琴师,无须靠容颜取胜,且我面容不雅,有碍观瞻。”
那人嘶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你可别伤心。”
元郁楚笑,行走江湖必然靠信手编来,虽然改朝换代时过境迁,也难保有活得长的故人,小心为上。
那人又看了看前方落选后哭哭啼啼的男子,叹道:“据我观察,此次招工五十进一,咱还是好好找下家吧。”
元郁楚安慰道:“快到我了,我实力不济的,帮你铺垫一下。”
“多谢兄台,没想到呜呜……人间还有真情。”
撷花楼的女伶叫号:“三百四十二,进来。”
元郁楚看了眼号码签,捋平被挤皱的衣衫,顺着女伶的指引,挑了帘子往内室走。
内室摆满乐器,有两名负责考校的伶人坐在前头。
一人是男伶,面无表情,应该是主考官无疑了。
另一位是女伶,她将手撑在桌面上,头一点一点,看上去要睡着了。
男伶随意指了指周围的乐器道:“选一个趁手的吧。”
吹拉弹唱果真应有尽有,元郁楚没耽搁太久,匆匆瞥了一眼,见到一把断了弦的二胡,心底浮出诡异的熟悉感。
打瞌睡的女伶见他碰上二胡,打了一个激灵,彻底醒了,吼道:“这把二胡已经破了,不能用!”
在她的咆哮声中,元郁楚手一抖,取下了那把二胡。
怎料那二胡对女伶异常重要,她不顾自己穿着窄脚的裙装,朝他扑来,接着跌在地上。
“姑娘,你没事吧,我不取用就是了。”
元郁楚正想将她扶起,却对上了她那双愤怒里带着一丝哀求的眼睛。
“爷爷!”
那女伶对他高喊。
元郁楚一愣,指了指自己:“我吗?”
霎时间,元郁楚身边景象从撷花楼的小小内室,变为了大街一角。
四周硝烟纷飞,他与女伶的距离也瞬间拉开五丈远。
那女伶的身形变得小小一个,也是如此愤怒,如此哀求。
他坐在竹马扎上,手上正拉着那把坏掉的二胡。
元郁楚幼年曾随大雍第一剑客行走江湖,听出来这是一首风靡蒲阳城的小调。
只是二胡弦断,呕哑嘲哳,不成曲调,反而损人耳朵。
那女伶泪流满面道:“爷爷,阙州城破,城主反了,我们快逃吧。”
元郁楚听见苍老的声音从自己喉管里发出,伴着嘶哑的二胡声,幽幽低诉。
“囡囡,我走不动啦,你快走吧……”
女伶顾不得身上的泥渍,爬起身来,目眦欲裂。
“爷爷!不要——”
元郁楚看了眼自己的腿,如树皮一般的小腿弯曲成怪异的角度,似是残废已久。
他顺着长街望向泥泞中的女伶,不自觉心想,若是他不在,这么小的孩子该怎么在乱世中活下去呢,希望囡囡能找一个好人家。
下一刻,他背后剧痛,两眼一黑从竹马扎上摔了下去,一把染血长刀正立在面前,熠熠寒光里照出女伶那张惊惧变形的脸。
死了……
一对爷孙相依为命,平时靠互相搀扶前行,如今遭逢战火,确实难以脱逃。
这段记忆便是那位爷爷死前的最后一刻了。
自他被乔灵笙所救,背上了继承社神殿的嘱托后,这种情况时有发生,像是一盏转鹭灯,让他亲身体会一遍他人的悲苦。
说不清楚是好事还是坏事。
元郁楚有些喘不过气来,垂下眼眸,看着女伶的眼里带了一丝留恋。
他心念一转,觉得既然已经知晓过往,不如做点什么为好。于是一时忘记了撷花楼考校,抱起二胡,左脚搭在木箱子上,拉出记忆里的那曲蒲阳小调。
“是谁呀,拉这么难听!”一阵喧闹后,叫嚷声从外面传来。
“还不快出来,该下一个了!就这种技艺还能在里面待这么久?”
女伶双眼痴痴地看,元郁楚就着外面的杂音,在女伶面前拉完半首曲子,忽地一阵疾风飞过,一片叶子被风裹挟着飘然落地,而他手中琴弦整齐断裂,发不出任何曲调。
元郁楚顺着上风看去,一道晴蓝色身影从隔壁酒楼的窗外一闪而过。
这种调动天地之力的手法是修道之人,不好硬来。
他瞬间权衡利弊,转头安慰那名女伶:“不好意思啊……弦断了。”
女伶眼眶不自觉溢出泪水,呆滞地看着他年轻的面容,那两个字卡在喉咙里难以出口,站起身擦了擦眼泪道:“是我唐突了,你这首曲子……”
元郁楚将彻底毁坏的二胡放回原位,诚恳编谎:“受故人所托,给你拉上一曲,望姑娘放下旧事,切勿伤怀。”
“忘记,何其之难……”女伶哀叹一声,收起溢出的情绪望向男伶,声音犹带哽噎,“你觉得此人如何,是否可入撷花楼?”
男伶看了眼女伶的表情,动容了一瞬,又想起那首糟糕的曲子,犹豫道:“这,不太行吧。”
女伶叹了口气,却见有一娇媚女子盈盈步入内室,挑了帘问:“姐姐,我听见好奇怪的曲子,是谁这么没趣味。”
女伶回眸道:“你可算回来了,什么时辰到的?”
那娇媚女子背着手往女伶身侧一跳,就像她发簪上的那只玉兔一样活泼。
“我此次去古燕游学,刚回来就遇见这种事。你怎么哭成这样,不会是这个人欺负你了吧!”
“无碍,是我想到了旧事。”
女伶擦了擦眼泪,又回望元郁楚,目光与最初大有不同。
“撷花楼考校需两名考官一致通过,我虽同意,但另一位考官已然驳回,你不能通过。”
元郁楚合手站得笔直,道:“明白,规矩不可破。”
女伶转了眼睛,想出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你是我故人之友,我可以私底下答应你一件事。”
那娇媚女子一听,摇了摇她的手:“姐姐,当着我的面呢,这叫什么私底下,莫非……你看上他啦?”
女伶颇为无奈道:“胡思乱想的小蹄子,我自有心上人,不喜欢年纪小的。”
“那倒是可惜了。”
那女子哎呀一声,又见元郁楚的目光一直看向自己的玉兔簪子,连忙跳开捂住发髻。
“女子发髻好看吗?你这个登徒子,小心我把你打出去!”
元郁楚哑然失笑,对女伶道:“谢过这位姐姐,我确有一事相求,过几日烨城的丹青夜宴,我需要有人伴我同去。”
这场夜宴对阙州汍河两岸的秦楼楚馆来讲,可是场多年不曾一见的大宴席,如今初出茅庐的小琴师便想去赴宴,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女伶皱起眉头,迟疑道:“撷花楼的名额本就不多,且你并未正式入楼,那些习艺十年二十年的老行家都指着这场夜宴扬名立万呢,我好心劝你,想想就好。”
元郁楚听见如此婉拒言论并未恼怒,反而心平气和对那位娇媚女子拜了一拜。
“多谢姐姐,不过若乐织娘子愿随我同去,在下的胜算或许会大几分。”
乐织见他作揖,愣了愣,似有些不解:“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又摇了摇那女伶:“我刚刚有说吗?”
女伶的眼神也是同样疑惑。
元郁楚看了眼乐织头上那支特殊的簪子,青竹面纱下,隐约可见笑颜。
乐织与他对视半天,一拍脑袋,恍然反应过来,两只眼睛闪烁着不可思议的光。
“呀!我终于等到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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