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丹青夜

落蕊湖畔,看客云集。

今晚乃是画圣常无盈的封笔之夜。一旦当选画中主角,不费吹灰之力,便可艳名远扬。

湖心高台旁,两侧长廊里有专门置了软垫点心的空座位,供达官贵族休憩。而来自各郡县的布衣书生们围满了湖岸,仰颈探头,摇摇晃晃地盼望宴会开始。

等了许久,长廊贵客姗姗来迟。能拿到座席的都是顶顶有钱的人物,互相攀谈问候。

贵客们也有高下,靠前的是达官贵族,靠后的是富户商贾。

还有零星几点前后不沾的,是两名身着仙门道袍的男子,其中一名气质卓然,一袭晴蓝道袍让人望而生畏。

——前提是他没在瘫在椅子上嗑瓜子。

又等了许久,侍者举着灭烛竿将光熄灭,周遭叽叽喳喳的声音在黑暗中静了下来。突然一声清呖的鸟鸣声打破寂静,高台四周的彩灯次第亮起,照映出台上的憧憧倩影。美人们逐一登台表演,场面一时活色生香。

众人翘首以盼,各自猜测今夜画圣常无盈会选出怎样的女子,完成封笔之作?

“这常无盈一副丹青价值千金,请的都是周围乐坊花楼的头牌。他呢,正值盛年急流勇退,从此封笔不画了。”

“可惜了,若我是他,如今也能美人在怀,好不快哉!”

长廊之下,护城卫的长官巡查四周见并无异样,让属下靠近一些,放轻声音交代些什么。

隔着一片湖水与嘈杂的声音,衍枫雾却听得一清二楚。

“湖面水榭里的那位是常无盈,当朝丞相极赏识他的画作,且其人拥趸众多,行事务必注意分寸。”

衍枫雾倚靠在软椅上,闲听周围叽叽喳喳的八卦,瓜子壳在桌子上堆出一座小山包。

“今日见到常无盈,我方知什么叫道貌岸然,”他随手递了一把瓜子给身旁站着的男子,懒散道,“二师弟认为,他是否徒有虚名啊?”

“我见过,画得还不如芳早诸事的插图。”二师弟宗茗想起那本被衍枫雾烧掉的书,实在心疼。

衍枫雾合起扇柄重重拍在宗茗的肩膀上,咬牙切齿道:“那腌臜**看了就看了喊这么大声,就你那点小心思瞒得过我?办完事回去揍你。”

实际也不会真揍,就加深一下师兄弟感情。

这场宴会打着“画圣封笔之作”的旗号,历经一个月的造势,简直一座难求。

在场宾客无论门第高低,一张名帖只留一个座次,长廊站满了怨声载道的夫人妾室与心腹随从。

好在票价虽高,只赚富人钱。四周湖畔视野宽阔,允许游人免费围观。

此音仙门虽然久未入世,名声已大不如前,但常府还是派管家亲自送上名帖,可见常无盈对仙门的看重。

宗茗吃痛又站着腿累,接过瓜子,找到空地索性席地而坐,又被衍枫雾一扇子拍起来。

衍枫雾扶额:“山门口的石碑上写着行走在外一言一行皆是师门形象,务必保持。师弟连师门规训都抛在脑后,此音仙门不幸啊。”

除此之外,石碑上背后还刻着四个大字——长兄如父。

宗茗背过身去,小声嘟囔:“有的人大半夜扛着石碑去山门口刻字,教育师弟靠胖揍,上梁歪成这样,师门真的很不幸啊。”

台上的表演多是世家贵族爱看的阳春白雪,没有什么新意。

水榭中的常无盈恹恹欲睡。衍枫雾也半眯眼睛,右手虚撑着头,左手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桌上的玉杯子。

“谁呀,别推,挤死我了!”

突然对侧长廊出现一条窄道,旁边的宾客被推至道两旁,痛呼叫嚷声此起彼伏,像一个热闹的池塘。

一名灰衣男子出现在道上。那名男子衣襟上的绣线不同寻常,闪着红色光点。

衍枫雾五感敏锐,遥遥看着,光点汇聚成线,晃了晃他的眼睛。

这种服饰似乎在哪里见过,他直起身来想看看究竟,却被台上的女子挡住视线。

女子步伐盈盈,美艳绝伦,身着红舞衣,是少见的尤物。

上台表演想名噪一时的女子海了去了,在脂粉堆里挑不出好看或者更好看的。

——直到台下众人见她身后跟着一名艳红薄纱衣的少年。

这才有人议论道:“居然有男子参加评选!”

少年艳红轻纱覆面,露出一双深黑的眼眸,身姿颀长,比伶人的腰肢更挺拔些,在姐姐身旁乖顺抱着琴,腰间挂着个亮晶晶的东西。

那东西是金属光泽,打磨得锃亮,聚拢了高台四周的光,简直像一个巨大的金块,又晃住了衍枫雾的眼睛。

这究竟又在搞什么名堂。

女子并不急着展示才艺,唤来小厮将一扇纱屏风搬上台来隔断前后,紧接着柔柔地福了一礼:“小女撷花楼舞姬乐织,携幼弟乐情共演,怕唐突主家,特意准备屏风相隔。”

放置屏风的响动惊扰了常无盈,他不耐地从睡梦中睁眼,直到眼里映出一位美貌女子,自下而上欣赏了一番后,这才眯眼点了头。

姐弟二人交换眼神。弟弟走向屏风后将琴妥当放好,坐得笔直,衣摆垂落挡住了亮闪闪的光芒,也挡住了衍枫雾探究的目光。

又是一场毫无无聊的表演。

衍枫雾兴致缺缺,转而又看着对岸。

只见那灰衣男子刚一落座,护城卫长官便走上前笑脸相迎。

那男子占着宾客席最好的位置,却不看美人表演,反而对水榭中的常无盈虎视眈眈。

衍枫雾注意到他的视线,摇着扇子,心情愉悦。

总得有个浑水摸鱼,兴风作浪的人才不枉费这场夜宴,他倒要看看这位仁兄要如何表演。

琴声渐入佳境,宗茗正抱着廊柱呼呼大睡。

衍枫雾单手起势,正打算用自创法诀为丢人师弟的梦境加点惊喜,恍然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这种灰衣红线的着装。

当今雍国,修仙问道兼处理降妖俗务的门派共有三家。

璃仙宫为王室所推崇,天赋佳根骨好的弟子尽入璃仙宫,同时会付一笔丰厚谢礼,像一尊金闪闪的送财大佛,帮助弟子们补贴家用。

他与宗茗归属的此音仙门,招生只看缘分,因而每年入门之人寥寥,就连与隔壁山头的那群小痞子打群架都凑不够人。

而在朝堂之外特设流泉司,以考核制选拔人才,专注调查各地衙门上报的妖诡异事,统一穿这种灰衣暗纹绣血蚕丝线的样式。按照官腔来说,低调省钱但又有排面。

此间常无盈设宴,只放出一句话“广邀来宾鉴赏画圣封笔之作”,烨城门口查验户籍的城门尉通宵干活,巡城司加班加点,落蕊湖万人空巷。

众人或为名利,或为金银,或为博美人垂青,还有人为了被选中入画的赠礼——雪瓷扣。

传说是莹润如雪,通体生寒的宝物,对修行颇有裨益,亦能增长妖物内丹灵力。

衍枫雾不动声色观察对岸,眼中戏谑之意越来越浓。既然得到机会下山游历,还是好好与同修打个招呼,此音仙门沉寂太久,重新入世需要一个绝佳契机。

对岸的那个男人略一偏头,正对上衍枫雾。

双方目光陡然相接,均脸色一变。

衍枫雾率先反应过来,迅速从面前的果盘摘了一片橘叶,抬手捏诀:“去!”小小叶片势如破竹,逆着湖面微风,直朝流泉司弟子咽喉飞去,竟是一记杀招。

“哔——嘀————”

卒然,一声高亢的唢呐恰在此时响起,震耳欲聋,适时盖住了叶片的破风之声,从湖心高台强势拨乱湖面。

人群在刹那间停止喧嚣,那声音激昂嘹亮,将众人的情绪瞬间推至顶峰。

“怎么了?是谁!大师兄有敌袭!”宗茗被吓得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衍枫雾也一惊,心想暗地里搞偷袭也不至于弄出这么大动静,奇了怪了……

华宴高台之上,配合着新的乐声,乐织舞步不复原先的平缓恬静,她急速旋舞,战意十足,与唢呐声相得益彰。

为鼓舞士气,古燕人常设计此类战舞,在雍国地界十分罕见。衍枫雾心想,这个女子会跳少见的古燕旋舞,倒是稀奇。

丹青画圣常无盈也精神起来,眼前女子步伐如擂鼓,跳跃之间敲得他心痒难耐。

对岸的男人不甘示弱,将内力化成一根飞针向衍枫雾猛冲过来。

飞针飞叶悍然在湖心相遇,双方内力顷刻对撞,在湖面炸出一朵巨大水花。

既然已经探知对方底细,多打无益。衍枫雾收了手,对岸也懂事的见好就收,君子过招不外乎此。

“流泉司此次来的人内力不俗,告诉那群小崽子们,别轻易与他对上。”

宗茗看了那男人一眼,惊讶道:“流泉司竟然不全是绣花枕头?”

有了唢呐的前车之鉴,炸出的水花也自然被众人理解为节目效果,众人眼都看直了,一个劲鼓掌。

余波化为横风吹向附近高台,乐织的黑发被吹得飞扬,她身后纱幔也随风飘起,屏风后少年一侧面纱垂落,露出一张白净面容。

众人惊呆了,夜宴之上还有如此绝色的男子!

那少年举着的唢呐还没有放下,顿时觉察到附近目光都投向他,果断抓住时机,冲向水榭中的常无盈扬起嘴角。

面纱在风中轻柔拂过他的脸颊,少年双眼却异常清澈。

他眼底映着高台灯笼的绚烂华彩,眼尾涂了姐姐的胭脂,一抹微红徒增媚意,乍看上去缱绻万分。

只是站在原地,便勾起看客的旖旎心思——因此大家都忽略了他手上俗到掉渣的大唢呐。

天时地利人和,不多不少,刚刚好。

常无盈见此情状,难以抑制嘴角的笑意,迫不及待走出水榭:“妙哉妙哉,我看今夜不必再选,姐弟二人与我去后院作画。”

台面看客纷纷交头接耳,撷花楼的乐织娘子平日难得一见,她的幼弟更是从未露面,不知常无盈看上的是女是男,抑或包揽姐弟二人?

那少年撩人媚态如昙花一现,很快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将手上的金色唢呐别回腰间,跟随乐织离去了。

这些情态悉数落在衍枫雾的眼里,他饮尽最后一点薄茶,放下杯子时,不自觉笑了一声。

在一片咿咿呀呀的雅乐中杀出一只震天响的唢呐,确实有点小聪明。

可惜了,心思未用在正途,终究是以色侍人,下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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