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信号不好,方丽云说话声断断续续,最后末了,对方放弃,表示文字编辑好发给他。

挂断电话,周存等消息。

手上力道一紧,薇薇不走了,望着一处流动麻汤的铺子。箩筐放在两边,一边一个,扁担架在中间,买糖老人坐在扁担上,左手拿铝片,右手那铁锤,把硬片敲得“叮叮当当”。

老师傅,这么锤用着还是手腕的劲儿,看来销量一般。

“想吃?”

“想吃。”

“咬得动?”

“咬得动。”

“口香糖可以吗?”

“不行,就要麻汤。”

周存走到铺子旁,让老者挑五块钱的货。

麻汤敲得叮当作响,手机震得叮铃抖动。

“你妈电话。”周存掏出手机。

“别接。”薇薇拉住手,抬头往他,参差不齐的牙齿。

半天活动下来,头发松散部分。

他滑动接通键,按了免提。

方丽云的声音传来:“我发你地址了。直接送到车站就行,她知道怎么走过去。或者快到了给我打电话,我让我妈来接。”

她说着,周存看到微信新消息。

中医馆的位置分享。

“我直接送过去就行。”周存低头看薇薇。

薇薇抓着他的手腕,力道不小。

方丽云那边客套两句,正想挂断电话,周存还是开口:“你想吃麻汤吗?给你带点,路上碰见了。”

小姑娘攥人不知轻重,小手揪得他皮肤泛红。

“买点可以,敲细点,好久没……”方丽云没拒绝,话至一般又道,“方薇想吃?”

捏住手臂的手指松了。

周存看着铝片敲硬质麻汤,道:“是。”

“别给她吃,又硬又甜的。”方丽云拍板后,叹气,“算了,吃点吧,吃点开心。”

说完,再次补充道:“也别吃太多,尝尝味就行。”

“所以给个范围?”周存不禁诧笑。

“你看着办吧。”方丽云显然没想明白,“就两颗硬糖那样?不要让她德咀嚼哈,正换牙,给崩了。”

叮叮当当已经结束。

周存诺道:“行,剩下的都给你。”

挂断电话,周存接过装袋的麻汤,扫码付款,牵着薇薇往公交车站继续走。

薇薇主动要提麻汤,他便给她。

“等会停下来分给你吃,先走路。”周存提醒。

小姑娘容易满足,点头踏着小碎步跟着。周存见状,放缓步伐。

从幼儿园到中医馆有直达公交车,十二个站。

工作日中午,车站没什么人。两人坐在站牌前的铁凳上,周存打开麻汤口袋。

敲得不好,大的大,小的又碎。他隔着塑料,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薇薇适口的。

薇薇取出来,放进嘴里,很满足。

“你妈妈让你不要嚼,含着就行。”周存重新扎口。

“噢。”麻汤影响舌头的发挥,字句含糊,“叔叔不吃吗?”

“不吃。”

忽高忽低锤击升不绝于耳,让他没胃口。

“留给妈妈也行,她爱吃甜的。”薇薇兀自说。

车等了一会,缓慢驶来,上车刷卡。

车上人很多,一眼望去全是红色帽子,帽子下的脸清一色苍老的队伍。

这红色马甲,老年志愿服务人群?

往里走,有个同样带红帽子的年轻女人起身,将座位让给方薇。

薇薇与此人若是旧时,甜甜地与人道谢。

“你也可以坐,只要抱着我。”薇薇道。

周存把薇薇安置在座位上,弯腰肃然轻声道:“除了妈妈姐姐,像我这样的叔叔哥哥弟弟,都不可以这样抱你,知道吗?”

“爸爸也会抱我。”薇薇委屈。

“再大一些,爸爸也不可以。”周存不含糊。

无关于身份,是出于长辈的责任。

一旁有笑声。

周存偏头看,只瞧见让座的女孩提着一个劣质的藏青文件包,上面印有“未来旅行社”的字样。

不是志愿者,是旅行团。

车程的终点站,是一个旅游登山点。

车停车行,人上人下。

车辆到站,薇薇起身再次向女人再次道谢,女人重新入坐。

公交站到中医馆有条长坡,周存牵着薇薇走着。

“我能再吃一块吗?”薇薇指着麻汤。

“刚才你听见你妈妈说的吗?”

“噢,好嘛。”

继续上坡。

“今天儿童节,小朋友要特别。”周存掏出手机,“叔叔不能给你决定,所以电话给你妈妈,你去说可以吗?”

“不要。”薇薇摇头,又撒娇,“叔叔帮我问。”

“呃……”周存犹豫,险些撞在栏杆。

“帮帮我,好不好嘛。”薇薇求。

周存无奈,应下。

拨通电话,信号不好,无人接听。

薇薇哀怨,周存怅然。

两人登顶。

中医馆前厅不大,和中巴车面积相差无几,一排排座椅用的是竹木,年份高,颜色深,符合老沉的气。

正是午休时间,一个老中医坐在藤椅上打盹,一个小伙计抓着药方。

薇薇认识伙计,上前和他招呼,周存点头也算照面。

今年中医馆新迁地址,周存是头一次来,看着方大夫满满当当的荣誉合影。

“老师很厉害呢,从前在流感上也有功劳。”浩子站在一旁夸耀。

“中医还能治流感?

“当然,伤寒论不就是嘛。”浩子听见藤椅声动,压低声音,“也不要老吃西药,容易得痴呆病。”

“……”

浩子还在说:“真的,一颗颗胶囊一粒粒药丸一包包颗粒,打水一吞,啥也不知道的。”

“……”

周存幼时家庭用药草多,可也没法见到草药叫出药名。

但他只道:“中药可以治痴呆?”

浩子思忖,答:“缓释,痴呆基本不可逆。”

“那预防?”

“预防哪是吃药就够的?脑细胞经常训练,动脑。”

“中药不管用?”

“别,中药更好!比西药好。”浩子开始讲起案例,“我爷爷就痴呆,后来学抓中药,人还精神了点。”

中药名要寄,确实动脑。

薇薇已经跑到里屋去了,躺着的老中医也没醒,周存也不打扰。

“那我改天来抓药。”他临行前说。

*

幼儿园的表演结束,养老院的表演还在筹备。

练歌房拥满了人,两拨歌舞表演节目领头人就占用地盘时间发生分歧。

多数都是咽过墨水的老人,几十年活着也有才气傍身,谁也不服气谁。说话含沙射影,两方相对,挑不出半分错处。

一切归结于:昨晚同事发现练歌房有人夜会,清早保洁上班清洁后消毒。

一来二去,耽误了一队的排练时间,往后延又占用他队。至此,矛盾爆发。

调节情绪向来不是周存的活,同事阿姨两头劝着领队人,周存只负责疏散团体群众,以免发生冲突事件。

不免有唾沫星子喷到他脸上。

除了张开双手道“冷静”“消消气”“都可以聊嘛”之类,也不能就话题中心做出评价,不然火星子一点就炸。

外面工人上树锯着树干 ,电锯“吱吱”响;里面老人两派吵吵嚷嚷,用语不见得闻名。

琴棋书画,各室皆有,老人自诩高等做派,对广场舞之流嗤之以鼻。

虽是纷争,由不一,此为“不患寡而患不均”,彼则“不患贫而患不安”。

小学时,眼镜爱打乒乓球,周存便陪。球桌上通常就两人,致多双打四人,可球桌就两张,人不够分。

没人裁判,先到先得,摸到球桌,谁也不松手。这是陌生的时候。

打球多了,熟悉点,一群人就轮流打。

周存技术烂,总是一轮游,有时还被“剃光头”,重新排到队伍的后面。眼镜技术好,常胜,能对战切磋的人也多。

打着打着,周存生出一种无价值之感。他想,学校如果多修几桌台就好了。

养老院的场地绰绰有余,各练习室用于排练都可,要争练歌室,无非就是咽不下气。

阿姨同事劝服一通,战况平息,人员分流到棋牌室、体育室和练歌房。

周存带领前面小队往棋牌室走,有人向他打听昨晚的事。

他一概搪塞回答。

有人不依不饶:“说说嘛,说说嘛,不是说是有人在里面嘛?”

周存不接话,打开棋牌室的门,把人送进去。棋牌室没什么人,老大爷大多今天被带着去诗朗诵了,只剩零星几个人在里面下棋。

说明缘由,在座寡不敌众,也妥了合唱组的意。

周存安抚好人,重新坐下,才发现对面一老头长得很像王福明。

一细看,还真是。免了王福明的表演名额,也不要去和其他老头玩诗朗诵,倒是清净,在这处玩牌。

二人一桌,玩什么牌?

再瞧,是下棋,象棋。

下棋也是动脑游戏。

周存生了兴致,拉一张椅凳,坐在棋牌桌旁,两人分他一个眼神,很快移目到棋盘上。

四象移位,三马踏河,两炮损毁,唯一将一帅立在原处。

他只晓规则,不知何为棋艺,更难说看出目前谁更占优。

一分钟过去,无人动子。

周存看持棋的王福明,一脸肃穆,眼神晶亮。

比和他耍无赖的时候清醒很多。

三分钟过去,无人动子。

目光转移到倚靠着的拄拐,手握处雕刻这图案,彩漆斑驳,能看出是一只活泼的大象。

下方是一层金片,上面用激光切割着平平整整的字母“B51”。这位置不对,太靠上,嵌在雕刻下方,大象平白舍了一条腿,很是无辜。

可惜漂亮的雕工了。

木料瞧着是紫檀木,上面包浆,往下点瞧不到,估摸着保饱受摧残。

也可惜这么好块料。

不对,这思维被金子带坏,木料尚作实用,比供人观赏更有价值。

五分钟还是无人动作。

周存看不懂,拿出手机拍下一张图片。按着思路,开始对战人机。

四五步后,放弃。

唱歌组还在排练,队伍不齐,歌好听。评价建立在他五音不全的音乐细胞上。

十分钟过去,王福明终于落子。

出車顶炮,再牵制住車。

这步棋好。评价建立在他学艺不精的棋盘修为上。

每动一颗子,周存便拍照记录。

坐在对面B51终于忍不住放下眼镜,打量周存,开口问:“想学棋?”

周存笑,点点头:“嗯,想学。”

B51也笑,道:“年轻人爱下棋的不多,玩手机的多。”

露馅的周存将手机切换到象棋界面,高举屏幕展示给对方。

“现在都人机对战,很高级。”

B51看一眼,评价:“媒介高级,棋孬。”

周存:“……”

老头爱点评的通病,B51也有。

“你真想学,晚点这盘玩了,可以教你一盘指导棋。”

爱指导的原因很多,但归根结底是证明“价值”——一个无序生产者的存在价值。

周存总是随心而为,只要不是过分提议基本会接受。

只是王福明面前,他偏偏不想。

“指导棋也是分级别的,看你棋盘上的水平,估计也才入门吧?”B51还在说,“可惜啊,小孩也是,补习班早教课,是没法培养了,时代淘汰了 ……”

周存有过去社区养老服务,娱乐麻将最多,扑克其次,对弈者少之又少。

也就这老头还会感慨情怀了。

“工作嘛,忙。”周存不以为然。

“从前也有工作,从前也忙……”B51扼腕。

——从前的老人命也没现在的长。这话周存只敢在心里说。

“也不是,这不是现在有我嘛?”他说着戏谑的俏皮话。

这话是兴奋剂,B51眉头舒展:“是是是,你好样的,等会和我下棋。”

王福明在对面黑拿起炮落下,吃掉了马。

“该你下了。”王福明道。

B51还在等周存的回答,周存看一眼局面,笃定的话实则只是想要问拆B51的台。

他道:“你还没这位老先生下得好吧?”

B51思忖摸着胡须的手一顿,不答反问:“你叫他老先生,那你叫我什么?”

“向老先生。”周存去看绣在衣服上的名字,耸耸肩,又道,“向老师傅。”

B51冷哼一声,道:“不要看我好说话,你……”

“该你下棋了。”王福明提醒打断B51的话,“专心,就因为你三心二意,才会棋艺不精。”

挑衅,对臭棋篓子十足的挑衅。

B51显然受用,不再搭理后生,目光重新放在棋盘上。

周存笑。光是顾着下棋如此,好面儿真是幼稚。

“你想下指导棋?”王福明转身问他,声音闷沉沉的。

“哦~可惜我有工作。”

聊聊天便罢,无需真费心去学这门棋艺。

“我可以教你。”王福明捏着一颗吃掉的車,指缝在问黑色的凹陷上抚摸,“你现在还是初级?”

周存可不知道象棋的评级标准。

“可能是吧。”

“那等会我们来下指导棋?”

“不要,我不想学。”

在幼时家庭中,王福明从未扮演过“教学”的父亲。

至老时,还想补足从前的遗憾?

“下棋还是很有意思的。”B51叹息一口气,棋子落在棋盘上。

又落在周存肩膀上,又轻又沉。

他掸掸肩,站起来,看着王福明失落的表情,生了兴趣。

模样恭敬地向B51微微鞠躬:“那老先生,请教我吧!”

周存只听见后方棋子脱手坠地的声音,他甜蜜笑了,弯腰将車捡起,放在王福明手心。

再到B51身前,做全套敲定周末时间,起身离开棋盘室,只感到心中一阵畅快。

下午是被叫来临时救场,周存回屋睡觉,直到晚饭时间。

周存在食堂碰见方丽云。

麻汤摆在餐桌,只剩几颗。

“怎么挂门把手上,开门差点掉地上,还好我反应快。”方丽云解开塑料口袋的结口,敞开,“吃点?刚分给阿姨们,都说现在难遇见了。”

“是,又不赚钱,都不做了。”周存放下餐盘坐下,重新把麻汤的袋子口寄上。

“你不吃嘛?”

“吃饭呢。”

“噢。”

方丽云盯着剩下的几块麻汤,也没收回去。

“你中午打电话给我?我没接到,睡醒这个点了。”她问。

是薇薇想吃麻汤时候打的电话。

“没事,按错了。”现在招供,像是高密。

“噢。”

方丽云再次一声结束。

“夜班找到人替了吗?至少缓两天。”周存问。

为补偿轮班,方丽云夜班刚结束又要夜班。

“你不知道吗?”

“什么?”

信号不好、免打扰社群,周存的信息总在滞后。

“不是这个月端午嘛,正好有活动。”方丽云擓了一勺蒸蛋放在嘴里咽下。

“不是下周末表演吗?”

“不是说这个。”方丽云解释,“做活动嘛,五一节就有一次。去宣传,带队去。”

周存懂了,他掏出手机看群公告。

【宣传】为响应服务宗旨,为老年人社区建设提供关怀,我院将开展为期两日的线下宣传活动,正常工作将调换。期限:六月二日、六月三日。

文字说得多好听,不过是拓展养老院客户的一个渠道,打响品牌知名度。说到底,还是要为营业额服务。

一般情况下,为向潜在客户展现养老院的服务质量,更倾向于派遣年轻员工。

周存还打算夜班结束去收拾房子,这下周末也没时间了。

“不是五一才……?”周存纳闷。

往年一季度一次。

“招商嘛,正好融资,又联合外企,扩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有人,就需要有市场。

“真是,下午睡一觉,想着夜班呢。”他平日里的排班,能和方丽云搭载一块的很少。

“没事,明天出去,还得站一天。”

“啊?”

“你看名单。”

周存点开附件,才发现项目分组上的名单发生变动。

往常周存和李克同组,负责走访老年社区群众。这次李克依旧,可他被划分到同方丽云去商业街道进行站台宣讲。

走访和宣讲,要论辛苦难分伯仲,但总归人畏难,更擅做旧事。

合作中都是周存负责前期准备礼品,中期拍照带路,后期提交报告。至于李克,担任最终重要的慰问工作——周存怯。

“怎么,李克不要你了?”

李克搭档,是个不认识的名字。估摸是最近新招的实习生。

“带新人呗。”

“没事,姐姐要你。”方丽云笑着眨眨眼,“饭后吃块麻汤,可甜了。”

注:

1."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出自《论语》

2.“剃光头” ,乒乓得分为零的戏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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