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院联合社区在商场举办活动，室内搭台，商圈毗邻大型医院，周围小区入住高，又是周末，台下围着观众。

方丽云对宣讲驾轻就熟，周存在一旁配合。流程基本是以演示文稿加视频形式科普，养老的三种形式：居家、社区、养老院。

内容形式较为客观，描述养老的陪伴乐趣和疲惫。

一地鸡毛的有老家庭，通过回忆中的温情，反复压制心酸和苦楚，循环往复，就此陷入无法纾解的隔膜。

针对居家养老的广告环节也有，照例推出□□洗澡服务。

紧接着开始宣传入住养老院的好处，再详细的介绍养老院资源和设备。

“片区医院正在规划，将在明年实现医养结合。”方丽云对着的文稿宣传片演讲，“重视老人身体健康是一方面，我们也在对接医院的心理科室积极观察老人的健康。”

周存在下面派发完洗澡业务后，重新上台不布置适老化装备和台阶椅凳设施。

最好环节是个互动项目，邀请群众体验老人生活。

举手参与规定两男两女。周存抽取两个年轻男士，方丽云则抽的是中年女人。

两人协助互动人员穿戴负重带和增重背心，卡好头戴式耳机。

方丽云的视觉障碍眼镜脱落一个镜片，放下活去后台找物资。周存刚帮两位男士坐到椅子旁边，便听到有人在唤他。

“护士，绷带没拴好。”

周存转身过去，蹲下身，才发现女士护具上下穿反，导致前倾绷带没法绑好。

入夏时节，女士身穿红色旗袍，下摆开岔，露出小腿的刺青图案。

叠拼元素，彩色刺青，周存只能认出浪花的形状。

他解开护具，调整到正确方位，重新穿戴，尽可能避免皮肤接触。

头顶上传来声音：“周护士，我是一点声都听见呢。”

周存猛然抬头，只见一张伶俐的脸。

赵兴迪。

旗袍修身，图案花哨，气场十足，穿着毫不违和。她将视障眼镜往上推，卡在额上，这幅做派，还真像精英人士洽谈生意。

这可真不是个好场合。

医院碰头的口头合作，周存本还有迂回之意。

他查过天堂殡仪馆的信息。辉煌过，现在小而破，名上是个姓张的。

正犹豫，转头发现李克将锦旗挂着当窗帘使用，他也将此抛之脑后。

宣传又遇，决心彻底。

赵兴迪在上，周存在下。

“稍微弯弯腰，绷带弹性不够。”周存扯着绷带一头，公事公办。

赵兴迪脖子受力，身往下沉，声音也更沉了。

“还没好吗？我等很久了。”

周存心笑一声，动作不停，绑好绷带。

他站起来，高过弯腰的赵兴迪一截，从容摘下她的眼镜，又替她重新带好。

“老人衰老时伴随着视力受损，要正确佩戴，才能达到看不清的效果。”周存说着，弯腰与她平视，“现在如何，能看轻我吗？”

赵兴迪兀自笑了，适老化装备囚不住她的傲，说的却是感谢的话：“谢谢。”

方丽云赶到，哑火结束。

主要模拟行为五个：上下楼梯、弯腰拾物、拿取高物、搬运快递、独自入厕。

养老院定期在内部也会组织媒体宣传活动，进行体验。周存对此熟悉，在外面一护一的引导帮忙体验。

身同感受的客户，在写完装备后开始拿着话筒发表感言。

这很像是即将考试前进行的备战宣言，两小时听完一阵热血，决定发奋图强，然后两天后打回原形。

体验只是暂时的，陪伴才需长久。可除了体验，好像也别无他法。

结束后收场，周存整理好物品，核对标签。

方丽云在一旁吃盒饭：“赶紧吃，等会转场了。”

两天活动，安排四个活动地点，有富有贫，发展各阶层客户。

“你吃，我先收。”

“那我吃完替你。”方丽云直接坐在台阶上，“你怎么抽两年轻人？”

“啊？我看年轻人举手挺踊跃的。”周存核对装备数量，规整在箱子里，“有什么问题？”

“以前我和桃姐来，她带我嘛，说抽四五十岁比较好。”

“四五十岁不……哦。”

周存话止，加快进度收拾。方丽云吃完饭，来替他，他得以坐下吃饭。

手机响动，接通才发现好多未接来电。

“怎么回事，不接电话？”高姨质问。

周存无奈，刚想回答，对方又很快射出子弹。

“向老等你一上午，来下棋，人哪去了？”

昨天在棋牌室面见和王福明下棋的老头，作态约下的一局指导棋。

他正踌躇何答，高姨又开始了。

“你不来，人没下到棋，闹脾气，饭也不吃。”

刚生出的愧疚感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年长者总爱牵强将错处放大，将身体作为筹码，要挟他人？任意一人。

“我出门，宣传任务。”

“小李都回来，你躲哪去了？你不回来，我是真劝不动这人。”

“晚上了吧，时间排得紧。”

听到时间，高姨又是责怪又是抱怨一通，在挂电话前态度好转，让他加快进度快点回来。

电话挂断没胃口，周存三两下刨完饭，打包好垃圾，拎着往外走。

方丽云不在。

收纳箱轮子早磨坏了，为防尘也没买把手款。周存一手一个箱子，抓在把手边缘，肩膀不好使劲，全是用的手腕手指的力。

好在个高，力气大，一路走到停车场。

折返回来，继续搬运。

方丽云现身，她面前还有一人：赵兴迪。

想合作，赵兴迪并不是搞假把式。

周存不得不上前，听着方丽云在讲入院的检查评估事宜。

赵兴迪道：“进养老院，都和老人接触，死气沉沉，也没年轻人朝气。”

方丽云笑尬住，道：“我们有很多活动的，生活很丰富，不是只让老人看电视。”

周存插话，反论：“年轻人不见得多活力，就是互联网一堆发疯……”

衣角被人扯一下，周存闭嘴。

赵兴迪轻笑：“照宣传，养老院藏龙卧虎的，琴棋书画都能拿奖到手软。”

周存嗤笑一声：“多的是有钱人家的蠢老头，高贵得不行。”

这下肩膀受力，方丽云将他带到后面。

“他不会说话，你别介意。”方丽云疲惫。

赵兴迪没怒，反是笑道：“入户洗澡怎么算，多远都上门吗？”

“你是住哪呢？”

赵兴迪说了一个老旧小区，问：“指定谁都可以吗？”

说话时，赵兴迪盯着周存。

“我们是联合推出的，如果在限定范围内，会有就近人员去的。”他答。

其实不然，这是公事公办的说法。可推销生意一般谁成功，就留谁的电话，一单成交价就算在该护工身上。

谁会把到手的钱拱手让人？

“家里老人，倔啊，赶走护工。”赵兴迪叹道，“我倒是不介意，可他介意我是个女人，不肯让我帮忙，做子女也挺为难的。”

按赵女士的资金收入来说，赵家理应富有，护工也有男有女，描述与经济情况不符。周存存疑。

再说，上次见面赵兴迪坦白D13为父，此话里的老人性别相异，应为何身份？

想到这，他又忆起初见时的确见到赵兴迪在医院牵着一个老人同行。

“确实，有需要可以联系我们。”方丽云道。

“那护士给我留个电话？”赵兴迪拿着传单，想找笔，巡视一方，没有，问周存，“有笔嘛？”

挑衅汹汹。

方丽云也转头看他。

周存没答，上前一步，正欲开口，赵兴迪收了单子，掏出手机询问。

“直接记手机里也行。”赵兴迪笑容无辜。

“上面有留电话，可以直接拨打。”周存拿着传单，指着电话。

方丽云视线在两人中来回扫，往后退一步。

“噢，这样。”赵兴迪大悟状点头，“那我回去征求一下意见。”

语罢，赵兴迪没再留，晃晃拿着的传单，盯着周存。

“谢啦，周护士。”

周存没管，回到屋子搬箱子，方丽云拉着推车过来。

看来是去借推车了。

“你认识？”

“不认识。”周存否认，搬上一个箱子歇气，又道，“D13的家属，打过照面。”

难缠的D13，护工有所耳闻。

两人推车去停车场，周存卸货放货，方丽云还推车。

他将车驶离，在商场门口等待方丽云，拿着手机导航下一处地址。

高姨的电话进来。

“你现在和他下行吗？他不吃不喝不睡的，这人出问题，怎么办？”

答应下棋一事初衷是无聊的报复，但也照顾应承了B51的情绪，如果不是调派，他也愿意履诺坐上棋桌。

怎知此人开始蛮横不讲理。

哄不好撒泼，劝不动强势，抚不平悲恸，逃不过劳累。

“我在开车。”周存开免提，搜索导航地点。

地址无效，没有到达路径。

赵兴迪“死气沉沉”这一点没错，同事年龄也高出年轻人一辈，很擅长向他转移压力。

偏偏情面上的事情他不擅长处理，念在平素互相照顾，要求是好是坏都受着。

遁逃是他的办法。

“你不能这样啊，答应的不做，现在给我出难题。”

周存无言。

今日真论开端，罪责应该为他。

不，应该是王福明。

也不对的，是B51。

“你把手机给他，我和他下一局。”

“你不是在开车吗？”

“……”

“我手机也不能下棋。”

“……”

院里年轻人都抽出院宣传，任务额外增加，教学高姨如何使用微信程序下棋。

教程一半，高姨点到第三次广告后放弃。

“我不管，你赶紧回来，过两天清算了，这节骨眼……”

B开头，院内高级客户，投诉力度不小。

说完，高姨挂断电话。

周存默然，片刻，方丽云敲门，他解锁。

上车后，方丽云询问：“高姨打你电话没通？”

担心周存不回是推辞，还询问到别处。这和班主任为规避学生撒谎而电联父母有什么区别。

“接到了，我导航找不到。”

“噢，那就好。”方丽云拉着安全带拴好，“高姨也是，刚入院的老人都比她小了，还在做。”

“我记得有养老福利。”

为鼓励护工，干满十年并获得褒奖，年老入住养老院可以额外优惠。

所以高姨对评价很重视。

“哪是，她其实也住院里，老人房。”方丽云叹一声，打开手机调导航，“没办法，没钱啊。”

AB栋房为套间住户，除一人有单独房间外，生活客厅阳台，和自住房没两样。

一对二的护工可以住在里面，能够很快响应照护。至于是客厅行军床还是卧房，全靠客户安排。

“就这啊，你的导航怎么回事，没更新吗？”方丽云侧身来，把手机放在空调出口的手机架上。

导航路段部分黄色，车程四十公里，估计时间一小时。

周存开车，启动。

他问：“高姨是专门看护？”

方丽云道：“不清楚，好像是特别照顾一家吧。家属关系，她姐姐躺床上瘫着，都是她擦身。她姐夫也不管，老在棋牌室。”

原来是亲属，高姨还去担心吃到姐夫的投诉。

“……那她，”周存停顿住，“和姐姐一块？”

“应该吧，毕竟两室一厅。”方丽云回答模糊。

周存默契规避这违规操作的话题。

高姨是老员工了，资历最深。传言是人到中年沉迷美容行业，投资创业失败，才在到养老的年纪来做这护理工作。

车行到高架路，手机抖动两下，是微信消息。

高姨发来的象棋对决小程序邀约。

看来还是学会了。

电话在下一秒打来。

周存交给方丽云，她接通，打开免提。

“快来，可以了。”高姨说话时，还能听见背景的练歌声。

“我在开车。”

“快点，别推了，你还要怎样？”高姨已然让步。

方丽云看他一眼，还是道：“他真的在开车。”

话刚落，电话那头打雷下雨一阵的呼喊。

周存：“……”

方丽云：“……”

“那老头就好面儿，挺瞧不起护工的。看着板板正正，老爱梳那胡须。最烦的就他那胡须了，每次理发来了想剃，像要他命一样。”方丽云对此忿忿道，“老不爱睡觉，大半夜到处逛，拖着个脚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同栋的投诉已经吃到好几次了。“

手不稳颠勺，嘴不开进饭，动作迟缓老人吃饭糊得满嘴都是。

不能自主打理的胡须，尤擅藏污纳垢。

周存不关心B51生活，只想问：“他下棋很厉害？”

她答：“象棋裁判，不知真假，反正会吹。”

仅是“会吹”一词评价，两人对视，一切在不言中。

抱怨声和背景民歌此起彼伏，二人闲聊两句才消停。

“你自己给他说吧。”高姨交代，后一句话是对B51说的，“大哥，你和他讲。”

周存无奈，问：“这么想下指导棋？”

“对，你多久回来？”B51的气息很足。

他是万不可丢下工作回去的。

对方正在酝一场**，周存半晌还是道：“你是不是不敢和王福明下？”

以这臭棋篓子的风格，棋牌室致多也就新人会和他下棋。偏偏王福明是B51打不过的。

“什么？”

“打不过老子打儿子算什么本事？”

“你，他儿子？”B51消息滞后，疑惑。

方丽云倏地笑了，周存转头，看她一脸幸灾乐祸。

那头，高姨抢过电话，低声：“你这，他不清醒，还是你不清醒！”

周存清醒得很。

这种好面的老头撒泼，制裁方法就该如此。

那头声音又变了，B51重新获得手机：“你说什么？你和王福明什么关系？”

“少装，知道还问。”周存先发制人，倒打一耙，“不就是发现我不行，想捏软柿子。这就是象棋的风度？还借口指导棋。”

“你是他儿子，你能下这么烂？”

“……”

倒也不比捧高踩低。

“你先和他比，晚上我回来了再来，行不？”

电话那头，没说话。

就在周存以为挂断时，高姨声音传来：“好了好了，他说不想教你了，行了你忙吧。”

电话挂断，方丽云把手机放回槽中，笑容乐得不止。

“我还以为你不会，看来你是很会。”方丽云评价，“我还在想怎么解决呢。”

“还笑呢，我要被投诉了。”内容严重，周存语调却轻松。

蛮不讲理的投诉在服务业司空见惯，不是苦恼就能撤诉。奖金还尚在时，没必要过分忧扰。

方丽云说：“你可是失去机会。之前少年宫传单上可写了，按课时收费，价格还不低。”

“是，投诉一下，奖金全无，不就是交课时费。”周存右手举起，做投降状，“这破事真要命。”

玩笑话中，未来的投诉苦局消解。

“我今天才知道，老师说你过节带薇薇跑步了？”方丽云突然问。

这几日她忙院里的事，没时间去幼儿园。对比方家人送去幼儿园，周存更倾向是出差回来的前先生告状或者质询。

他佯装散漫回答：“对，这事没提前和你招呼。”

“没事，就老钱大惊小怪的。”方丽云给的身份答案和周存预想中一样，“孩子开心就好，薇薇给你好评，我也给你点赞。”

话里关系隔绝了他和他们。

周存面上不显，心下孤独潮起。

*

周末两天重复四场宣传，传单发出一千张，忙得脚不沾地。早上同出，晚上齐归，周存只有在路途中的两小时感受独处幸福。

结束后有半天假期。

李克这几日住在社区，放假约会也没回来，离开时时间紧，把宿舍整得乱糟糟。

周末清洁计划泡汤，眼下的总得收拾，于是周存拿来拖布毛巾收拾地下室。

临到中途，手机抖一下，有消息进来，这次不是高姨的，来自公安系统，提醒他去领取身份证。

手里这张还有几天过期。

他放下继续收拾，完毕后躺下床前掸掸被子，睡相不好，棉花挤在一处。

他探找豁口，欲伸进去了捋平，四下抹一圈。

没有豁口。

不对！

在四个边查看，才发现错落无序的白色针线，内角规整，往里平整，笨拙努力。

周存心下一惊，往前直接掀开枕头。

只剩规整排列的字典块。

1.养老科普参考：《养老机构经营与管理》

2.模拟老人活动，是收集互联网碎片资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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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第 1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