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人好比盆中鲜花,
生活就是一团乱麻。
——小品《心病》
九月二十日,全国爱牙日。
据说,世界上人人至少有一颗坏牙齿。
孔惜的那颗,长在左上膛的最里面,是颗大牙,坏得有些年头了。
孔惜一直在C城工作,偶尔回M城。这次孔惜家里人结婚,她告假一周,回家帮忙,大学同学诗敏自告奋勇开车到高铁站接她。
诗敏和她老公同公司,上班往一处去,下班朝一处回,她天天蹭车,自己的新车放在地下停车场,好难得才开一回。
诗敏惋惜道:“我绝好的车技,真是无用武之地,白白浪费了!”
出高铁站,诗敏的小红车已经等在那里。
孔惜上车,诗敏一脚油门,不是往市区,而是更远的城郊开去。
路上两人聊天,诗敏得知要结婚的是孔惜的妹妹,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妹?你不是独生女吗?”
“不是亲的。”
诗敏恍悟,“啊,是你后妈的女儿吧。”
诗敏和孔惜虽然是大学同学,但同袍情谊也才维持短短两年。大二一结束,孔惜就退学出国了。
期间,两人的情谊没断,但是诗敏对孔惜的家庭情况却不甚了解,孔惜对家里的事不太爱提,只大概说过她父母离异,父亲再婚,她跟着爸爸生活云云。
孔惜说着话,倒吸一口凉气。
“怎么了?”
“牙疼。”
“突然疼的?”
“不是,疼好几天了。”
诗敏说:“疼好几天了不去医院?听没听说过,‘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
“忙!”孔惜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诗敏说:“多忙?连去医院看牙的时间都没有?”
虽然这样说,诗敏知道孔惜是真忙,有几次熬夜刷视频,刷到好玩的分享给她,她那边都能立马回,诗敏问怎么你也没睡,孔惜回的都是两个字:加班!!
“你那工作虽然待遇确实不错,但也不值得你拼命吧,身体重要还是钱重要?”
“钱。嘶——”
诗敏的小红车开到小区门口停下。
“非业主的车不让进,我在这里下就行。”
“丽,水,天,境。”诗敏念出黑石岩板上四个昭彰的金字,啧啧两声看向孔惜,说:“孔惜,你家什么时候发达的?”
孔惜解开安全带,牙暂时不疼了。“不是我家,是我舅舅家。”
“你工作太努力,以至于有时候我都快忘了你还有一个有钱舅舅。”
孔惜绕到后备箱拿行李,回来看见诗敏还痴痴地望着丽水天境的大门,手伸进车窗在诗敏脸前晃,“拜拜,拜拜。”
诗敏笑着打开她的手,铿锵有力地说:“拜拜!”
孔惜在保安室外的小高台做登记,值班保安出来带她进去。
诗敏在车里看着,低声说了一句:“真是‘豪’无人性。”升起车窗,开车走了。
孔惜放下笔,一个保安过来对要孔惜登记的保安说:“提前打过招呼,不用登记。”
说话的保安拉过册子,看了看,说:“没事,你进去吧。”
孔惜站着没走,“大哥,不好意思,我不太认识路。”
那保安抬头,瞧了一眼孔惜,走出保安室,回头对另一个保安交代:“我带她进去,查岗的人来了你帮我说一下。”
保安扶着铁门让孔惜先进,随后他小跑到对面树下停放的摆渡车,开到孔惜面前,又下来帮她把行李放在后面空坐上,孔惜自觉坐到和保安并排的位置。
保安一路给孔惜介绍路过的花草山色,孔惜歪头躲过探进摆渡车的花枝树枝,刚想说一句“绿化真好”,保安指着前面对孔惜说:“丽水,丽水,说的就是那片水。”
前方一整块璞玉似的湖面,碧幽幽的,无风微澜闪着绿宝石的光。
“美吧?”
“美,是人工湖吧?”
保安大笑,说:“天然的!这一块生态好,这些树啊湖啊,都是现成的,旁边连着湿地公园。”
“怪不得那么贵。”
保安点头,“贵有贵的道理。”
下一刻,密集的小针投入湖心,湖面泛起一阵阵涟漪,天空下起小雨。
孔惜用手遮住半边脸,挡住飘雨,问保安:“大哥,还有多远啊?”
保安说:“几分钟。这雨下不大的,M城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话果然不假,孔惜下摆渡车时,已经云开雨停,太阳普照了。
按下门铃,走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紫衣裙的老年女人,年纪六十上下,花白头发烫卷盘起来,黑色一字夹把周围的碎发板板正正地并在头上,不佩戴什么项链饰品,面容慈祥。
“婆婆。”孔惜叫她。
邱天香面带微笑地说:“你爸爸说你今天回来,我还奇怪他怎么这个时候还不去接你。”
“我朋友来接我,我就让他别来了。”
“你朋友送你来的?怎么没跟你一起来家里吃饭?”
“她有事先走了,我改天再请她。”
进去后,迎面一个开放式厨房,马琼也在里面。
孔惜叫:“阿姨。”
“诶,来啦。”砧板上压着一块新鲜的牛肉,马琼提着菜刀,说,“你爸在里面。”
孔惜点头,往里走,邱天香回厨房继续忙。
客厅坐着一男一女。
后天婚礼的主人公之一孔紫萱仰靠在米白色沙发上,一根指头滑手机,她最先看见孔惜,但没打招呼,用脚勾了下未婚夫徐兆。
徐兆不明所以地“啊”一声,又转头,立刻笑着站起来,“姐来啦。”
“爸呢?”
“在花园呢。”
孔惜就近坐下,玻璃门外郁郁苍苍,原来这房子前后都带花园。
“姐,最近忙什么呢?”徐兆先问。
“没忙什么,就是工作。”
“姐,你们公司是做跨境电商的吧?”
“对。”
“哪个国家啊?”
“都有,欧洲、美国、日本都有站点。”
徐兆开始谈起他们公司对跨境电商业务也有涉猎,他说:“其他的我都还行,就是这英语太差。姐,你有什么学英语的方法没有?”
孔惜刚要说,孔紫萱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你叫你爸妈也花几十万送你去澳大利亚待几年,什么英语学不好。”
徐兆一脸讪讪。他把手里剥好的芒果递给孔紫萱,收回手,顺道扯走透明茶几上的纸巾,走去厨房洗手。
玻璃门拉开,孔维祥从外面进来。
“爸。”孔惜喊。
“刚到?饿了没有?”
“还好,上高铁前吃过了。”
“快开饭了。”
孔紫萱见孔维祥手里拿着一堆东西,问:“爸,你拿这些做什么呢?”
孔维祥说:“下雨了,我找块塑料布给院子里的桌子椅子盖一下。”
孔惜:“外面又下雨了吗?”
孔紫萱:“哎呀,爸,那些不用管,本来就是户外用的,脏了也有人清理。”
孔维祥叠起剩余的塑料布,说:“盖一下,盖一下好。”
“放下别管了。你快过来看看我选的这两套。”
孔维祥立在沙发背后,孔紫萱举起手机,孔维祥接过去,说:“都是紫色的?”
“我喜欢紫色。一套三千五,一套七千八。”
“什么三千五,什么七千八?”马琼过来听见说,“一来就听见你在花钱。”
孔维祥把手机给马琼,马琼看了后说:“选这套三千五,要我说三千五这套都贵了,车里用的东西不是让人用屁股坐,就是拿脚踩,不用买太好的,颜色不要选浅紫,选黑色,耐脏。”
孔紫萱拉下嘴,说:“我不喜欢。”
马琼把手机塞回给孔紫萱,“什么都要你喜欢?”
孔维祥劝道:“她挑她喜欢的买,贵一点也不怕,说好她结婚,她舅舅送车,我送一套车饰,这是我答应她的。”
马琼说:“她结婚可花了不少钱。”她捏孔紫萱的脸,说:“你真要把你爸你妈榨干才甘心!”
“我又没要你拿几十万去留学,我花的都是小钱。”
马琼变脸,甩她胳膊一巴掌,孔紫萱嗷一声。
“我做饭去。”
马琼走了,孔维祥也去放东西。
孔紫萱感觉背后有雨丝飘打进来,转头一看,孔惜一个人走在花园里,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孔紫萱嫌厌地小声说:“讨厌鬼,出去也不知道把门带上。”
孔惜发现这花园还有个小门,没上锁,门外连接一条黑亮潮湿的柏油路。
她沿路行走,摸出从茶几上顺走的不知道是徐兆还是孔维祥的烟和打火机,点燃一根,浓白的烟萦绕在脸庞和指头。
C城到M城坐高铁三个小时不到,工作后,孔惜却很少回来。
她不愿意回来,就是怕亲眼目睹刚才在客厅沙发前发生的那一幕:
一个嘴利心软的母亲,一个宠溺温柔的父亲和一个娇憨、仗着父母宠爱肆意妄为的女儿。
好像他们是天生幸福的一家,而她只是个客座旁观的人。
她无意见证任何人的幸福。
孔惜深知自己是个六亲无靠的人,尽管她父母健在。
她也是个没有家的人,尽管她到M城有落脚的地方,去澳大利亚也能有一个固定住处,可那都不是她的家。
早些年,孔惜为此愤愤不平过,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关注,包括抽烟在内的一些不良嗜好就是在那段时间里学会的。直到有一天,有人和她说:“世界上最愚笨的人最擅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她改掉不好的其他,唯独烟这个东西,偶尔苦闷的时候,还是会来一根两根。
人总不能一点坏习惯也没有吧。
长势旺盛的芭蕉超过划定的界限,大绿叶侵到路上来,挡住去路,孔惜抬手推开叶片,视线陡然开阔。
前方柏油路上,远远跑动着一个灰色的身影,那人在濛濛细雨中越来越近,五官轮廓逐渐清晰。
孔惜举着烟,不知所措,左右四顾,赶忙丢在地上,下意识地用脚碾碎,迅速蹲下捡起烟头,来不及丢掉,捏在手里。
孔惜刚立正站好,那人已经离她不足十米远,换跑为走,摘掉帽子,耙梳濡湿了的头发,摘下耳机,行至孔惜面前。
孔惜背着手,心虚地喊他:“舅舅。”
那人仅仅嗯了一声,冷淡的回应像这缥缈虚无的飞雨。
邱静邧重新戴上帽子,经过她时,闻到还没散光的烟草味,混杂着雨天泥土散发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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