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静邧回头,假装没看到孔惜把烟头塞进牛仔短裤口袋的笨拙动作,继续神色如常地说:“来多久了?”
“刚来,没多久,在屋里待着无聊,出来走走。”
“这附近环境不错,不过下雨还是别出来。”他说,“好不容易回来,多陪陪你爸。”
邱静邧的运动装是防水布料,雨滴落在上面啪嗒作响,孔惜心想:你不也丢下一屋子人出来跑步?
邱静邧三十岁以后养成户外跑步的习惯,风雨无阻。
孔惜:“陪他的人很多,不差我一个。”
邱静邧:“你总是不一样。”
孔惜很想问有什么不一样,但邱静邧立刻接着说:“他只有你一个女儿。”
“孔紫萱呢?”孔惜脱口而出,之前客厅的一幕瞬间复现在眼前。
“紫萱……毕竟不是他亲生的。”
“可是我感觉我爸对她比对我这个亲生的要大方得多。”
邱静邧顿一下,说:“你说你爸给紫萱给买车饰?”
他总能听出关键所在,这是孔惜害怕这个舅舅的一点。
“我答应紫萱她结婚送她一辆车,当时其他亲戚也在,他们起哄,要你爸爸要么也送台车,要么送房子,他磨不开面子,紫萱怕他下不了台,才说要他送一套车饰。”
“哦,那挺好的,总比车子房子便宜。”
邱静邧说:“等你结婚,我也送你一辆。”
孔惜忍不住笑,想起诗敏知道孔紫萱结婚,邱静邧直接送了一辆车子,连连表示她也想要一个这样的舅舅,还猜测,等孔惜结婚,说不定也能收到一辆车作礼物。
诗敏果然猜对了。
可是等邱静邧说完接下来的一句话,孔惜又有点笑不出来。
“你抓点紧,别让我的车等太久,你爸爸盼着你能早点成家,能够稳定下来,”
他的声音在这些年的岁月打磨里愈加沉稳厚重,好像孔惜在摆渡车上经过的那片碧绿无波的湖水,底下不知有几千尺深。
“我先谢谢舅舅,就是不知道等我结婚是哪年哪月了。”
“身边没有合适的人?”
孔惜摇头,说:“我现在不考虑这些,只想专心工作,好好挣钱,尽早把钱还上。”
邱静邧略带笑容,“我这个债主没催过债,你这个欠债的倒是很积极。”
走到花园后门,隔着花园草坪,房子里传来叫声笑声。
孔惜说:“真想不到你会同意他们把这里当喜房。”
孔家现居住的房子是二十一世纪初单位集资修建的宿舍房,孔维祥从一个退休老工人手里买来,住了将近二十年,内部装修早已败旧,加上又是步梯顶楼,作为喜房来说,实在有些寒酸。
马琼舍下面子,问亲弟弟邱静邧,能不能借他的房子一用。
孔惜印象中,邱静邧是个守静的人,和亲人的关系保持在既不亲近又不过分疏离的状态,接亲送亲是大场面,人又多嘴又杂,他肯定不愿意自己家里人进人出,吵吵闹闹。
当孔维祥跟她说,邱静邧不仅答应,为了方便布置,还让他们一家搬进他家暂住到婚礼结束,孔惜相当吃惊。
“可能是因为我老了吧。”邱静邧侧过头,一枝树叶的阴影投射在他的脸庞,像一个部落的图腾。
“你知道的,人老了,脾气也会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说完,他往前走。
孔惜落在后面,望着邱静邧因常年运动,形体保持得宜的背影,心里的潮汐轻轻将一个装着疑问的漂流瓶推上沙岸——
他也会有老去的一天吗?
孔惜摇摇头,否定这个疑问。
不,不会。
至少是在她老去之前。
孔惜无法想象邱静邧鬓发衰白,皱纹满面的样子,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邱静邧或许现在不会,但必然有老衰的一天,不过一个摆在眼前的现实是,他开始感到孤独。
孔惜想到,邱静邧离婚,有一年了吧?
吃完饭,大家聚在客厅聊后天的出阁宴。
孔惜陪着坐了一会儿,发觉没她什么事,到时候派什么她做什么就行,于是借口洗澡,先上楼去。
别墅一共三层,一楼两个房间分别住的是孔维祥马琼和孔紫萱,孔惜住二楼转角的一间,和她同层的是婆婆邱天香,邱静邧一个人独占三楼。
孔惜洗完澡,直接换上睡衣,不打算再下楼。
她住的这间房带飘窗,坐上去,推开窗,蓊郁的绿树草丛在黑色的天幕底下显得鬼影幢幢,那些枝叶密集的缝隙中,不知道掩藏着什么骇人的秘密,完全失去白日里旺盛的生命力。
窗底下,摆上两套桌椅和一把秋千,其中一张桌子左右各坐着孔维祥和邱静邧,徐兆背对房子站。
三个男人吞云吐雾,乳白色的烟,在这个微风拂面的夜里,很快消弥。
孔惜吹了会儿清新的风,下了飘窗,两步上床,直挺挺地躺下看手机。
一个姿势看累了,再换另一个姿势,时间过得很快,孔维祥敲门时,孔惜不知不觉睡着了,被敲门声一下子惊醒。
“小惜,睡了没有?”
“什么事?”
孔维祥隔着门,说:“你舅舅说带我们出去吃夜宵,你去不去?”
孔惜摸到手机,睁不开眼,勉强扫一眼时间,又丢开,半张脸埋在床单上,“太晚了,我不吃了。”
孔维祥不勉强,说:“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用,我什么都不要。”
“好,那你早点睡。”
不用他说,孔惜早转过身抱着被子重新睡着了。
花园里,虫声唧唧,二楼的灯熄灭,照耀花园的光减少一束。
一缕晚凉风吹来,邱静邧手上夹着的香烟燃起猩红的点,仿佛被偷走一口。
孔维祥回房拿外套,边穿边走出来,“走吧,静邧。”
邱静邧将烟头按灭在瓷盘边缘,“大家都去吗?”
“妈说她胃不好不吃,小惜已经睡了,就我们几个。”孔维祥说,“紫萱和小徐一辆车,我和你姐坐你的车。”
“好。”
邱静邧起身,端走瓷盘。
半夜,牙疼发作,孔惜恍惚以为自己身在地狱,辗转反侧,出了一身热汗。本能驱使下,打着手机电筒到楼下厨房,目标直指那台银色的双开门大冰箱。
含着冰水,反复漱口,那股热痛得到暂时的压制,却仍然像待发的炸弹,保持着微微的余温和随时准备爆发的危险,向孔惜叫嚣挑衅:
让你不把我当回事!痛死你!
孔惜投降,靠在水池边上,赶紧约牙科号,明天说什么也得把这枚定时炸弹拆掉。
疼痛让人清醒。
孔惜穿过客厅,游到花园,几块塑料布蒙在桌椅上,不用想,肯定是孔维祥操的心。
孔惜揭开一张塑料布,下面是一张秋千。
她坐上去,脚尖刚好着地一瞪,秋千轻轻悠悠地前后摇晃,受潮湿气候影响,铁件有些生锈,咯吱咯吱的响声回荡在夜里。
秋千正对别墅,从这里可以看见她睡的二楼房间的窗户和三楼的一个露天阳台。
隐匿草丛的虫豸把别人家的花园当成交响乐殿堂,小小的身躯,却有媲美帕瓦罗蒂的高亢歌喉,轰轰嗡响又戛然而止,结束得如此突然,令人措手不及,与邱静邧的上一段婚姻高度雷同。
去年大年初三,几房亲戚到孔家拜年。
孔惜的一个伯伯散烟给邱静邧,他没接,说:“不抽了,最近在戒烟。”
“养生啊?”
孔惜正好端果盘来,听到邱天香说:“静邧和蓝心准备要小孩,在备孕呢。”
“哎呦,恭喜恭喜啊,静邧,要做爸爸了,邱姨,也恭喜你,熬出头,要做奶奶了!”
邱天香喜上眉梢,不止是过年的喜气烘的,她早就想抱孙子,终于等到儿媳松口的一天,希望之门大开,孙子还没影呢,听两句恭喜的话,已经乐不可支。
随后大家聚拢一桌吃饭,又把邱静邧夫妻备孕的事宣布一遍,收获普遍的祝福。
阳春三月,物物复苏,正是孕育新生命的时节,传来的不是邱静邧夫妻成功怀孕,而是离婚的消息。
离婚后,邱静邧一个人搬进这座环境优美,适宜建立家庭,养育孩子的郊区花园别墅。
天色逐渐由浓转淡,像一块黑色塑料渐渐被撑开、扯薄,透出红黄橙白四色尽染的晨光来,忽止的虫鸣重又续上。
有些人的生命,注定与春天背道而驰。
孔紫萱的出阁宴和婚礼选在M城市区一家档次颇高的大酒店举办。
出阁宴主要宴请女方家这边的亲戚,仪式不复杂,两家商量过,办了出阁宴,回门酒就免了。
正式结婚的大礼厅有专人负责,出阁宴的小礼厅需要他们自己动手布置。
早上,孔紫萱开她的新车,载上马琼和孔惜去酒店,还要和司仪走一遍明天出阁宴的流程。
孔惜在台上挂最后几个装饰,马琼在桌旁分装喜糖,各做各的。
孔紫萱气冲冲地从外面进来,马琼问她怎么了。
“那个司仪说他来不了了。”
“怎么回事?不是早和他定好了吗,怎么说不来就不来了?”
“还不是徐兆!我说请婚礼策划公司的司仪,他非要请他朋友介绍的这个,现在好了。”
“签合同了吗?”孔惜下台问,孔紫萱看她一眼,撇过头去。
马琼说:“对,签了合同他这算毁约,我们可以告他。”
孔紫萱支吾:“告不了。徐兆说是朋友的朋友,打声招呼就行,所以没签合同,也没给定金。”
事实上,那人电话里也是这么辩驳孔紫萱的。
“你们就说了句要办婚礼,让我来主持,一不提签合同,二不谈定金,隔了好几个月,没一个人联系我,我怎么知道你们是要结还是不结?总不能为了等你们,放着别人的生意不做吧?妹妹,世界不是围着你一个人转的。这样吧,下次,你下次结婚再找我,我免费帮你主持。”
本来就是朋友的朋友,关系疏远,被孔紫萱几句急话骂过去,言语自然不好听。
孔紫萱把那人的话转述给马琼,马琼牙咬切齿,一根手指头点着孔紫萱,说:“你呀,你呀,要结婚的人了,做事一点脑筋都没有。”
“现在怎么啊,妈?”
“怎么办,摊开手办,临时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司仪?”
“找舅舅吧,舅舅肯定能解决。”孔紫萱像得到了救星,立马要打给邱静邧。
马琼阻止她,说:“你舅舅一天操心他那公司还操心不过来,你少拿小事去烦他。”
她拉近孔紫萱,小声说:“他一心烦,车子房子都收走,后天接亲,让徐兆去桥洞接你!”
孔紫萱显然被吓住,哭丧着脸,“那我明天怎么办嘛?”
她趴在桌上,鸵鸟样地埋起来,嗡嗡地大喊:“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早知道结婚这么麻烦,我就不结了!”
挂断电话,孔惜把情况向马琼说明:“这个司仪是我朋友诗敏结婚请的,女司仪,口碑不错,临时请的话要加钱,会比较贵,而且只能主持婚礼那一天,出阁宴来不了,你们能不能接受?”
孔紫萱听到事情有解决的方法,抬起头来,发际乱糟糟的,“明天怎么办?”
马琼说:“贵点不怕,能不能跟你那个朋友说,我们愿意多加点钱,明天出阁宴还是要她们帮帮忙。”
“明天确实来不了,人到外地主持去了,明天晚上才回得来。”
孔惜话没说完,想起诗敏总爱自告奋勇的性格,忍俊不禁。
“我这个朋友诗敏算半个业余主持,她的出阁宴就是她自己当主持人,要是你们不介意的话,明天她可以来帮忙顶替一天。”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麻烦她了。”
一个小时后,诗敏开着她的红色小车杀到酒店,三下五除二地走完一遍流程,还指出一些准备得不符合本地婚俗习惯的地方。
马琼感谢地说:“我自己就没办过婚礼,好多都是看别人怎么办我就怎么办,你不跟我说,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些说法。”
马琼让诗敏正式婚礼那天也来吃酒,诗敏笑着点头答应。
诗敏在角落的一张圆桌找到孔惜,她趴在那里,不知道的人以为她睡了,其实是牙疼又犯了。
诗敏摇醒她,“走,我陪你去医院。”
“结束了?”
“嗯。我去跟你阿姨和妹妹说一声,我们先走。”
“好。”
孔惜挂的是某三甲医院的号,牙科在四楼,一条走廊的另一头是抽血和送检的地方。
下午待诊的人依旧不少,孔惜靠坐在牙科诊室外的铁椅上,手机放在大腿上,低头慢慢地划,另一只手捧住左脸。
诗敏去完厕所回来,还没叫到孔惜,她拿开椅子上的包坐下,说:“你这个阿姨还挺客气的,刚刚微信转了五百块钱给我,我没收。”
“收下吧,你请假来帮忙,算你的误工费。”
“我请假又不扣钱。”
诗敏和她老公合伙开公司,她是财务兼老板,相当于是为自己打工。
“厕所在哪里?”
“靠近检验科的那边。”
孔惜把手机放进包里,包留在椅子上,“我去上厕所。”
“快点啊,待会儿叫到你了。”
女厕所外面有两个人排队,孔惜站到队末,正对女厕所洗手池的镜子。
镜子里她偏过头,再偏向另一侧,左边比右边稍微肿一点,她往前探,想要看清楚一点,外面检验科的电子叫号音传进来:
“请三〇三号患者,马琳,三〇三号患者,马琳,到检验科一号窗口就诊,请三〇三号患者,马琳,三〇三号患者,马琳,到检验科一号窗口就诊。”
连报两遍,听得清清楚楚。
孔惜觉得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同音而已,毕竟“马琳”算不得多小众的名字。
洗完手,孔惜走出来,转角经过检验科大门回牙科科室,迎面遇上一个左手压右手,右手胳膊压住棉花的女人,看清对方的脸后,那女人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孔惜。
“妈?”
马琳半晌做不出适合的表情,半是僵硬半是尴尬地应一声:“诶……”
原来世界很小,根本没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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