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号叫到孔惜,她还没回来,诗敏拿起两人的包,准备去找她。
经过楼梯间时,看到孔惜和一个陌生女人面面相对。
“孔惜?”
孔惜闻声望来。
“叫到你的号了。”
诗敏的目光在孔惜和她对面肤色红黑油亮的短发女人之间徘徊。
孔惜主动介绍:“这是我妈妈。”再反过来向马琳介绍:“我朋友,诗敏。”
“阿姨好。”
马琳笑回:“诶,你好。”
面对诗敏,马琳的笑容少了拘束,带着这个年纪女性身上少有的潇洒爽朗。
孔惜说:“诗敏,我今天先不看病了,我和我妈有点事要办,你先回去吧。”
诗敏说:“你们去哪儿,我开车送你们。”
孔惜拒绝了,说:“就在附近。今天麻烦你了,谢谢啊。”
诗敏摆手,“客气什么。”她把包递给孔惜,“那我先走了。阿姨,再见。”
马琳微笑挥手。
见诗敏走后,孔惜神色冷下来,她掉头对马琳说:“我们聊一下。”
马琳不敢有异议,点头。
医院附近的一家餐馆里,点完菜后,服务员收走菜单,撤走多余的餐具,一盏长长的吊灯孤悬在孔惜和马琳之间。
“最近,工作还顺利吗?”
孔惜紧盯上菜计时的小沙漏,说:“还行。”
“还在C城?”
“嗯。”
“爷爷奶奶怎么样?都还好吗?”
“都好。”
“今天怎么去医院了?身体不舒服吗?”
“牙疼而已,小毛病。”
“再小也是病,不要……”
孔惜把目光移到马琳脸上,打断她:“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马琳瞬间收束声势,母女之间你问我答自这一刻起调转立场。
“刚回来没几天。”
“回来为什么不联系我?”
“临时决定回来,什么都没安排,太忙……忘了。”
“给我打个电话能费你多少时间?到底是忘了,还是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告诉我?”
面对孔惜一连串的责问,马琳难以自圆其说,惭愧地垂下头,齐耳的短发和原本瘦小的身材显得此时此刻的马琳像个犯错的孩子。
孔惜不忍看母亲示弱的样子,偏过头,抹掉情绪激动摇摇欲坠的眼泪。
“为什么回来?”
马琳默然。
“钱叔叔呢?和你一起回来的吗?”
钱叔叔是马琳的男朋友,两人交往有四五年,除了没领证,其他和夫妻无异。
马琳摇头,说:“我们分手了。我要回国,他不想回,谈不拢,就分了。”
这点孔惜倒不意外。
钱叔叔早年间到澳大利亚,通过婚姻取得当地的永久居留资格,在当地买房置业,生儿育女,人生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异国度过,到现在的年纪,国内亲人寥寥无几,根扎在外国的土壤,回来无异于二度移民。
他不肯跟马琳回国,实在情有可原。
可是,马琳不也在澳大利亚多年,国内除了她一个疏于联络的女儿外,几乎不剩什么亲人吗?
说了半天,回到原点:马琳究竟为什么突然回国?
“你到底为了什么回国的?”
服务员接连上菜,套着白衬衫的胳膊在桌上一伸一收,有第三人在场,打破母女俩拉满弓的紧张气氛,有些话此时更容易开口。
“我病了。”
“什么病?”
“乳腺癌。”
服务员用指甲一一划掉桌边小票上的菜品,收走计时沙漏。
“您好,您点的菜已经全部上齐了,因为超时五分钟,我们这边赠送您一提酸梅汤,非常抱歉,祝您用餐愉快。”
艳艳的酸梅汤像稀释的血液,氧化后微微发黑。
“严重吗?”
“医生说是二期。”
孔惜听到自己吞咽口水的声音。
“不说了,吃菜。”
马琳主动给孔惜夹菜,见孔惜握住筷子,迟迟不动,反过来开导她:“二期还属于早期,大部分预后还是很好的,医生说按时吃药治疗能控制住,大不了就是动手术切除,我对这二两肉倒是不在意,我有个姨妈也是乳腺癌,做了切除手术,现在还健健康康地活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保命要紧,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
“我只是牙疼,嚼不动。”
马琳自作多情,尴尬地喝一口酸梅汤。
点的三样菜,没有吃完,马琳要来打包盒,孔惜说:“不要了吧。”
想到马琳的病,孔惜说:“剩饭剩菜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哪能顿顿吃新鲜的,浪费粮食可不好。”
马琳在澳大利亚的农场工作,虽然比起国内,澳大利亚的农业已经高度机械化,但总有不得不用到人工的地方,日复一日的体力劳动让她深深感受到中国那句古训的力量:
“一饭一粥,当思来之不易。”
她往塑料饭盒里装菜,盖上盒子,一时放松,竟然说:“你没挨过饿,不知道粮食宝贵。”
说完,马琳就知道自己失言了,心虚地看着孔惜,“小惜,我不是……”
孔惜像没有听见马琳刚才的话,伸手要马琳手里的饭盒,说:“这些我拿回去,家里人多,一顿就能吃完,不然你一个人不知道要吃几顿。”
“你和你爸爸他们住在一起?”
“唔,不然我还能住哪?”
马琳在国内没有房产,在一个高中旁边的居民小区租房住。
孔惜送她回来的路上,母女俩几乎不和对方说话,不是真正的相顾无言,而是想说的要说的太多,无从说起,又怕像先前那样,无心的一句话却戳到对方的最痛处,因而总是无法畅所欲言。
到楼下,孔惜问清楚具体楼层,没有上去。
她出小区,直奔一家绿招牌的全国连锁大药房,向店员问什么药止疼消炎,店员问清病因,给她拿一盒阿莫西林和甲硝锉。
“有水吗?”
店员指进门处,“那边。”
铁桶里是药房做宣传泡的枸杞菊花降火茶,孔惜借水吃完药,扔杯子时,无意发现背后的墙上有一张呼吁关注女性乳腺健康的海报。
小学的时候,孔惜在离家不远的机构补习英语。
路过街边的商铺,廊柱上贴着粉红丝带运动的海报,几个家喻户晓的女明星不着片缕,只用手臂遮住胸前的画面,给当时年幼无知的孔惜不小的震撼,每次经过都害羞得不敢看,又忍不住好奇,偷偷地看。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了解成年女性的身体轮廓,大概就是在那个时候。
摸出手机,打开网页搜索“乳腺癌”,百度百科给出的解释详细完整。
“乳癌”“女性常见的恶性肿瘤”“全球女性杀手第一名”等骇人的字眼跃入眼帘,往下划,还介绍了乳腺癌的典型症状、病因、治疗和预后。
“此外,遗传因素也是乳腺癌发病的高危因素。一级亲属(如父母、子女以及兄弟姐妹)中有乳腺癌病史者,发病风险是普通人群的2~3倍。”
十七岁那年死去的牙神经,死而复生,此刻在孔惜掏空的坏牙里猛烈跳动。
邱静邧晚归,车前灯照亮前方,绣球花丛下蜷缩着一个人,他认出是孔惜。
降下车窗,邱静邧说:“孔惜,别蹲在那里。”
孔惜不应,邱静邧察觉不对,下车到她面前,弯下腰,抓住她的胳膊要把她拉起来。
“怎么了?”
“邱静邧。”
孔惜仰起头,一脸的汗,脸上头发丝乱贴,眼睛肿脸更肿,像被人甩了一拳,她说:“我牙齿疼得要死。”
“吃药没有?”
“吃了,不管用。”
“起来,我带你去医院。”
“这个时间,医院还开吗?”
孔惜蹲得腿麻,抓住邱静邧两只胳膊才勉强站起来。
邱静邧扶住她一瘸一拐地往车走,说:“你脑子还挺清醒。”
“为什么不进家,跑路边蹲着?”他问。
“回来太晚,他们都睡了,我不想吵人。”
“你太见外了,开个门而已,累不着谁。”
他们去的肯定不是白天的三甲医院,是私人牙科诊所。
临时加班的牙科医生在电脑上打开孔惜的牙片,指出孔惜有问题的牙齿,邱静邧看了说:“还是那颗。”
“之前做过治疗吗?”医生问。
“做过根管。”邱静邧回。
“可能是牙神经没有掏干净,牙髓炎犯了。”
医生给孔惜做过简单处理,暂时缓解她的疼痛,嘱咐她白天再来做正式治疗。
孔惜捂住麻药未过的左脸,从治疗床上坐起来,口齿不清地说:“明天有事。”
“后天也行。”
“后天也有事。”
医生无奈,说:“塞过药的地方不要故意用舌头去舔,只要不弄掉,你尽快找一天来就行。”
邱静邧去交费,孔惜一个人留在治疗室。
此情此景,极其还原许多年前的一天:
还在读高中的孔惜牙痛发作,知道看牙费钱,不好意思跟家里说,忍到一个晚上在床上痛哭,哆哆嗦嗦地打电话给邱静邧。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我要去看牙齿,以后等我挣钱我一定还你,你别告诉我爸爸还有阿姨。”
第二天一早,邱静邧帮她向学校请假,带她上牙科挂号,医生给的诊断是急性牙髓炎,要马上开槽引流止痛。
对孔惜的坏牙,医生给出两种方案,一是拔掉,永绝后患,二是做根管治疗。
医生分析这两种方案的利弊给孔惜听,医生建议做根管治疗,理由是孔惜的牙根没坏。
“人一辈子的牙都是有数的,拔一颗少一颗,再好的材料也不如自己原装的牙好,你一个小姑娘还这么年轻,我不建议拔牙。根管治疗以后可以装一个牙冠,牙根还是用你自己的,这样更牢固。”
孔惜关心的是别的事。
“拔牙两三百,不在生理期,今天就能拔,根管治疗看情况,要分好几次,总的下来大概两千左右,牙冠看你选择的材料,有贵的有便宜一些的。”
孔惜义无反顾地选拔牙。
医生说:“拔牙也并不是一劳永逸,拔完以后还要填,不然其他牙齿会往空出来的地方长,种植牙也不便宜。”
孔惜既想快点从牙痛中解脱,拔牙只要几百,根管加装牙冠要几千,她只能先顾眼前,将来等将来再想。
“做根管。”
“我不做。”
“费用我出,不用跟你爸说。”
当时邱静邧大学毕业,在M城某机关上班,已经开始拿工资。
“小惜。”邱静邧在门外叫她,“走吧。”
孔惜跳下治疗椅,到他面前,“一共多少钱?我转给你。”
“没多少。”
孔惜坚持问清楚:“多少钱?”
“真不多,几十块。”
孔惜较真地说:“几十块我也要还给你啊。”
话落,给邱静邧转了整一百。
“快收了吧,二十四小时不收就过期了。”
经济方面,孔惜欠邱静邧很多。
虽说债多不愁,但邱静邧的债,孔惜早还清一天是一天,早还清一点是一点,不想再背负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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