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队基地阁楼，被隔出来了一间小房间。遮光窗帘紧紧闭着，只从缝隙中露出来一丝午后的明亮光线。

光线正好照亮了靠着窗户旁边的一台电脑，屏幕应该是整个房间里最亮的东西，顺带映亮了桌面上凌乱的烟灰缸和横七竖八倒着的空可乐罐。

“老板，这局打完了哦，你看看要不要加时呀~”电脑前的人影隐没在黑暗中，她戴着耳机，声音温柔而甜腻。

耳机那头说了什么，她笑了笑，声音像是裹着绵密厚软的棉花糖：“好哦，那老板下次如果想打游戏记得找我，芙芙很喜欢和老板玩呢。”

代清岚推门进来就听到这句话，差点以为自己进错房间了，脚下一个趔趄，赶忙伸手抓住门框。

丧尸入侵了吗？房间里这人变异了？代清岚默默想。

被推门声吸引了注意力，电脑前的人转过了电竞椅。

眯着眼看清了房间里的人，代清岚倚在门边翻了个白眼：“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被什么脏东西夺舍了。”

说着她走到窗边唰地拉开了窗帘，日光一下涌入房间，这四方狭窄空间里的情景才分明起来。

电脑前坐着一个面容姣好的少女，一头蓝色挑染的短发，齐刘海有些凌乱的遮住小鹿似的圆眼睛。穿着一件松垮的大卫衣，两条腿都缩进了衣服里，像是一只蹲在椅子上的小鸟。

华也芙的十指都做着和头发同色的蓝色美甲，细瘦的手指从烟盒里挑起一根烟点燃了，许久之后才似是咬牙切齿的说：“钱难挣，屎难吃。”

代清岚瞥了一眼她的电脑屏幕，还挂在陪玩店的语音聊天大厅中，只不过是闭着麦的。

陪玩在没单子的时候通常都会等在大厅里，等客服派单。

“我看你做得挺好嘛，之前还担心你会骂老板，然后被开除呢。”代清岚熟稔地从华也芙烟盒里摸了根烟出来。

华也芙重重栽倒在电竞椅上，几乎平躺了下去，她有些幽怨：“做得挺好？你也不看看我这是人过的日子么。”

代清岚挑眉：“怎么？”

华也芙指了指屏幕：“淡淡一笑，上了个黄金号；带着四个人机，打开绝境突袭。”

代清岚被她逗乐了，笑得被烟呛了一口。

华也芙一直都是这么个性子，别看她个子娇小，长得又可爱，实际上不仅脾气不好，而且酷爱吐槽，甚至会无差别攻击，急眼了连自己都骂。

刚这么想着，华也芙就伸脚来踹代清岚：“有时候我都后悔了，当初就不该做陪玩，应该和你一样去做个技术主播——至少不用挖空心思的去讨好老板。”

代清岚不置可否，折去衣柜找了条裤子丢给华也芙：“穿上，姐带你吃饭去。”

华也芙立刻蹦了起来，麻溜地套了条裤子，笑嘻嘻地说：“我就知道我的队长忘不了我。”

代清岚领着华也芙下了楼，刚一转弯，迎面就遇上了个男人。

对方穿着一身奢侈品，还都是那种大LOGO，头发像被牛舔过似的锃光发亮。

见到下楼的二人，贺旭笑眯眯地点头问好：“清岚，听说你今天回来，这是要出去呀？怎么不在基地多转转。”贺旭手一指旁边的训练室，“顺便指点指点我们的这些小孩，她们比起你当年还差远啦。”

来人是花队的经理贺旭，代清岚对这笑面虎并没有什么好印象。

当初雷厉风行和自己解约的也是他，代清岚对贺旭现在这副假模假样、理直气壮的样子实在是不敢恭维。

她淡淡嗯了一声，还没来得急说话，身边的华也芙就冷笑一声抢先开口了：“少来这套恶心人，当初你连夜把队长赶出基地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有人情味。”

华也芙拉着代清岚的手，绕过贺旭直接走了，像是遇到了瘟神。

贺旭也没生气，只是好脾气地朝两人的背影挥挥手：“以后常来玩啊。”

出了花队基地，华也芙忍无可忍地踢了一脚花队的大门：“今天真是犯忌讳，一出门就踩到狗屎。”

代清岚倒是没有华也芙这么厌恶——怎么说呢，不是不讨厌，而是麻木了，麻木到再见到贺旭，她甚至没什么心情的起伏。

而华也芙这么讨厌贺旭，不仅仅是出于代清岚的原因。

坐在车上的代清岚有些唏嘘，明明花队一手培养了她们，但是到头来，每个人都对它无比憎恨。

代清岚预定的餐厅在市中心，是华也芙最喜欢吃的一家创意料理。刚一入座，华也芙就上上下下地扫描了一遍代清岚：“你发财了啊，带我来吃这么贵的东西？”

“要我说，不如去以前我们都爱吃的那家米线，二十五块钱吃到撑。”

代清岚头也没抬，熟练地点了几个华也芙馋了很久的菜，又把菜单递给她：“你看看还要不要加菜。”

华也芙直接把一个刺身给删了：“你不是不能吃生的吗，还点来干嘛。”

她删掉的那个刺身拼盘是最贵的菜，嘴上说着代清岚不吃生的，其实是想偷偷给她省点钱。

看穿了华也芙那点小心思，代清岚噗嗤一笑，又把刺身加了上去：“没事，你不是爱吃吗。”

华也芙白了她一眼：“得了吧，等下我和你AA。”然后她又忍不住的想叫来服务生，“那还是把那个菜删了吧，我肉疼。”

代清岚伸手在她脑门上狠狠弹了一下，华也芙举起来想叫服务生的手又缩了回去，抱着自己的头倒在座位里：“不是，你有病啊？我还能不知道你么，当初离开花队的时候，贺旭反手找你要了天价违约金，你有个屁的钱。”

代清岚翘着二郎腿，笑眯眯地看着华也芙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倒了杯冰水贴在她额头上：“我刚打了个比赛，到手奖金一万多，你就算是头牛也吃不穷我。”

说完这话代清岚迟疑了一下：“等下，我记得你是属牛的。”

没空理会代清岚的戏谑，华也芙也顾不上疼了，睁大眼睛朝代清岚看了过去。

“比赛？什么比赛？”她一下抓住了重点，“你有队伍了？”

代清岚优哉游哉地喝了口水：“对，一个次级联赛队伍，而且是男女混合战队。”

在华也芙跨过桌子扑过来的时候，代清岚伸手把她推回座位上：“今天我来就是想问问你，你和花队那边的合同怎么样？愿不愿意跟我走？”

华也芙倒吸了一口冷气，她浑身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起来，但很快想到了什么，又像是被一桶冷水兜头浇下。

她咬着吸管哂笑：“想啊，我怎么不想跟你走。问题是，贺旭能放我走么。”

华也芙扭过头去，神情黯淡，她盯着落地窗外来来往往的人流兀自发呆。

她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即使她是花队最出色的烟位，即使她是花队的功勋队员，即使她和代清岚配合默契，被笑称同步率百分之百——

但是华也芙很清楚，她就像是贺旭手里的提线木偶，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对方手里施加的层层桎梏。

当初在踢走代清岚之后，华也芙在花队里大闹了一场，但是于事无补。

贺旭忧郁地摸了摸华也芙的头：“因为版号寒冬，已经有那么多队员离开了我们，现在又失去了清岚——小芙，我们不能连你都没有啊。”

华也芙冷笑着拍开贺旭的手，从前她一直觉得贺旭像是她们的兄长，无微不至的关怀每个人。

可现在她才看清，贺旭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两样，真实的他们都让华也芙觉得恶心。

因为华也芙和花队离心，为了压制她，花队选择了降薪威胁。

没有成立CN赛区，大家的薪水本来都只在勉强能维持生活的水平线上，被花队打击降薪，华也芙更是寸步难行。

彼时的代清岚背着来自花队的天价违约金，想帮忙也只是有心无力。

于是，华也芙开始偷偷的接陪玩，她真的被逼到了绝境。

可坏事接踵而至，绝境突袭官方明文规定，禁止职业选手做陪玩或者代练。

华也芙的一个老板似乎和赛事官方有什么接触，无意间说出自己的一个陪玩水平很高，有点像职业选手。

于是华也芙的副业败露，直接被官方禁赛一整年。

花队向来利益优先，在国内赛区成立的节骨眼上，华也芙失去了比赛价值，贺旭就直接把人按到了冷板凳上，迅速抽调了一个新人顶替。

工资虽然发，但是替补的工资低得更离谱，和不发工资没什么区别。

华也芙好不容易熬到禁赛期结束，但是现在的花队早就物是人非，没有她的位置了。

贺旭也不想用一个和队伍离心的选手，就算她实力非凡，但贺旭认为华也芙没有继续效力的心思了。

于是就这么把华也芙排除在了队伍之外，让她搬出了原本的宿舍，住到阁楼上。

她的职业生涯，已经被贺旭按下了暂停键。

华也芙扭过头来，眼里还含着泪，不知道是因为被代清岚弹了脑瓜崩还是因为别的，她露出一个勉强到难看的笑容：“贺旭不会放我走的，算了吧。”

菜已经端了上来，华也芙偷偷抹了一把眼睛，胡乱往嘴里塞了几口：“知道你惦记我，没事儿，时不时带我来吃点好的，算你功德一件了。”

代清岚握着筷子的手不自觉用力，捏得指节都微微泛白。

“不。”她轻轻说，把菜往华也芙面前推了推，“我要试试。”

华也芙一愣，随即在桌子底下轻轻用脚踢了踢代清岚。

“干什么？”代清岚莫名其妙。

华也芙不回答，埋头吃饭。

她在心里想，代清岚和以前还真像，尤其是说这句话的时候。

不管比赛面临了什么样的困境，她都强势又执拗地坚持：“我要试试。”

吃完饭后，周瞻开车来接上华也芙和代清岚，前往花队基地。

涉及到选手转会，必须由俱乐部出面，而选手也不能在明面上和其他队伍接触，像齐楚那种情况，实属周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见到三人的贺旭并不意外，笑盈盈地把人迎进办公室里。他自从接到代清岚的消息说要来看看华也芙，心里就清楚代清岚要干嘛了。

周瞻客套了几句，贺旭也不着急，特意拿出了自己的好茶叶招待周瞻，然后瞟了一眼华也芙和代清岚。

这种场合选手不方便在场，代清岚很懂眼色地把华也芙拉了出去。

华也芙仍然有些不放心，频频回头：“这能行吗？我看那个经理面相是个老实人，能斗得过贺旭？”

代清岚心里也没底，她是最清楚贺旭手段的人，但事已至此，只能相信周瞻了。

这场谈话意料之外的结束得很快，华也芙像根弹簧似的从地上弹起来，眼巴巴地看着办公室打开的门。

周瞻脸色灰败，脚步虚浮，走在他后面的贺旭笑容不改，客气地和周瞻握了握手：“没事，你们考虑考虑。转会嘛，哪有一次性谈下来的。”

周瞻胡乱回了几句，华也芙已经凑了上去，把周瞻拉到一个离贺旭办公室很远的地方：“周经理，怎么说？”

周瞻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华也芙，又看了看代清岚，长叹了一口气。

“他愿意放你来PLR。”周瞻先说了一个好消息，华也芙神色一动刚想欢呼，代清岚就更快地问：“但是？”

如果事情那么容易解决，周瞻就不会是这样一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周瞻捂着自己的额头：“但是转会费五百万。”

空气静默了一秒，华也芙瞬间像一只炸了毛的猫：“五百万？！我哪里值五百万！”

影响转会费的因素有很多，实力、年龄、在原俱乐部的剩余合同期限都包括其中，但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

只要价格让买卖双方都满意就行。

华也芙虽说实力上佳，可是她和花队的合同本来也没剩多久，加上现在的花队已经不需要她了，留着她也是白养一个闲人而已。

何况现在女选手的薪水远远比不上男选手，更别提和那几个顶薪的明星选手比。

但是很明显，花队不是不愿意卖，只是洞悉了代清岚和周瞻强烈的意图，所以坐地起价，想从华也芙身上榨干最后一点可利用的价值。

代清岚咬牙，贺旭很清楚她非常想要华也芙，所以敢开出一个天价。

就算这个数字翻了十几倍又如何？贺旭只要等着代清岚给他弄来钱就行了。

可是这笔钱PLR是绝对掏不出来的，他们从经理教练到选手，甚至把房租算上，加在一起都不够五百万。

华也芙气得想冲进贺旭的办公室去大吵一架，被代清岚拉住了。

她无比诚恳地看着周瞻，目光中带上了乞求：“经理，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如果能说动母公司那边投资，我可以和PLR签十年合同。经纪约也交给PLR，商务活动赚到的钱，我一分都不要。”

代清岚一动不动地看着周瞻：“只要......能把花花买过来。”

华也芙惊悚地看向代清岚，下意识说：“你疯了！不行！”

十年合同，对于职业选手来说就是卖身契——职业选手有几个十年？如果后续俱乐部想降薪，甚至不让她上去打比赛，也没有办法。

经纪约也交出去，那么不管是代言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商务，代清岚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看着代清岚这副模样，周瞻心里也不大好受，可是他没办法。

PLR明面上是有俱乐部的，但是绝境突袭分部和PLR俱乐部没什么关系，纯粹是因为PLR俱乐部有一个绝境突袭的次级联赛名额，所以卖给了周瞻，队伍也能挂上PLR的名字。

但是俱乐部那边和绝境突袭分部是完全割席的，整个PLR绝境突袭分部都是靠周瞻一个人在苦撑，连投资也零星无几，所以环境和待遇都比其他队伍差了很大一截。

在这种情况下，俱乐部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只是挂名的分部出钱。

他当然也很想要华也芙，代清岚给他看过花队以前的比赛录像，周瞻很清楚华也芙是一张SSR。

可是，他没办法。

最后周瞻只是狼狈地转过头去，轻声说：“对不起。”

华也芙呆呆地看着周瞻，又看了看代清岚，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

“嗯......没事，队长，你别管我了。”华也芙抽了抽鼻子，用力地抱了代清岚一下，“我这辈子就算是烂在花队了，我认了。以后你要是打比赛，我会去现场看你的。”

代清岚的后槽牙磨得嘎吱嘎吱作响，但是不自觉的，她就拿出了以前当华也芙队长的风范和习惯，脸上甚至还露出了个淡淡的笑容，轻轻打了华也芙一下：“少说这种话，搞得好像要死了似的。”

最后，周瞻和代清岚开车离开，一回到基地，代清岚就把自己关进了那个小地下室里。

这里放着的已经不是那张铁架子床了，周瞻又从旧货市场淘了一张上下床，原本就是给华也芙准备的。

代清岚知道华也芙喜欢睡高处，提前把上床留了出来，还自费买了新的乳胶床垫、室内香薰和一堆生活用品，把自己的奖金挥霍一空。

床垫晒在外面散干净味道之后，是孙宇柯和周瞻帮她抬进来的。

不仅如此，代清岚还用除螨喷雾仔仔细细地喷了一遍，孙宇柯也不嫌她折腾，只是顺便帮她整理了一下地下室里的杂物：“俩女孩住，这条件确实差了点。我家里还有个不用的风扇，之后我给你带来。”

但是这一切都成了泡影，贺旭开出的五百万像一个破壁机，无情地把她关于未来的无限畅想打了个粉碎。

代清岚呆呆地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上床那张崭新的乳胶床垫。

过了很久之后，她突然掏出手机，点开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知道我的要求很唐突也很无礼，但是我真的没办法了。”代清岚斟酌很久，却依旧无法组织出一个礼貌又诚恳的开头，“哥，你能不能借我五百万？有什么条件你随便开，我都接受。实在对不起打扰你。”

她点击了发送。

聊天框的最上头，赫然写着两个字：

狼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