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裁剪的记忆,扑朔迷离的过去……这起案件,她们如此不遗余力地逼供、扭曲事实、乃至于调取机密的研究资料,或许也不只是求诸“杀人偿命”那么简单。
或许是上级的命令——有人想要我死。就像想要莉西亚死一样。
过去的我,到底知道些什么?以至于封存了记忆还不够,还怕我受到刺激想起来,要让我彻底地闭嘴?
当我双腿发软地,与格罗里欧刻意地保持着距离,又一次回到法庭里时,那位染着金发的女人,正倚在被告席的栏杆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帘缝隙里的阳光出神。
似乎是远远地听见了镣铐拖行的声响,她往后仰着,拉开了身后铁笼的门,并朝我好整以暇地伸手。
我将拖行在地上的锁链捡起来,递到了她的手中。
伴随着一道落锁的轻响,冷而暗的栏杆,再一次将我与面前的所有人隔开——对于谋杀犯的警戒措施,理应比一般人更加森严。虽然刚刚,她也是偷懒懈怠地,将自己手上的“恶犬”放了出去。
作为后果,她也就无从知晓,自己被人在背后议论了什么事……
过度思考的大脑,仿佛还在隐隐作痛。再一次见到这张脸时,翻涌的内心里,尴尬、不解与愤怒,竟不知该先感受哪一个。
而对方却是浑然不觉地,目光转动着,穿梭在我、与证人席上那一道冷淡的身影上。或许是察觉了什么微妙的痕迹,她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
若非帕拉佐拎着水杯,带着臃肿的步伐,从法官席后出现,恐怕她又要说出什么来了吧。
已经快到我理解的极限了……无论是对着疑似旧情人的女儿,打趣那种事也好;顶着沉重的谜团,作出那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也罢。
而此时此刻,那位与她同流合污的,盘桓在录音机旁的维尔德女士,显然也对过去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如同在舞台侧面的阴影里,把控着节奏的监导一般,在她微笑点头的注视下,法槌落下的骤响,划破停滞的空气,对我的审判也再一次拉开了幕布。
……
“辩护人,”帕拉佐法官斜过头去,目光懒怠地,瞟了一眼小憩归来的弗朗西斯科女士,“拖了那么长时间,你已经和被告人说清楚了吗?”
“已经清楚了,”她话音平静地答道,“请阁□□谅,在此之前,我们没有什么充分沟通的机会。毕竟,我每一次会见被告人时,都处在非法的监听之下……”
意外地直白的话语,犹如单刀直入的冷枪一般。而被她所指的维尔德女士,表情凝固了一瞬,很快,又变为一声游刃有余的冷笑。
“从来没有人监听过你和被告人谈话的内容。”
“难道刚刚的录音不是吗?”
“那是她自己一个人的时候……”
“是吗?”她话语藏锋地问道,“你承认自己在辩护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讯问了被告人吗?”
“我……”
“好了。细枝末节,就不必争论了。”
帕拉佐法官略显烦躁的声音,将两侧无形的硝烟,强行地镇压了下去。骤然寂静的法庭内,只剩下维尔德女士皱着眉头,皮靴走动的轻响。
他或许不知道,让维尔德继续发言下去,会对她更加有利——一向握有准备的她,对于自己所做的任何事,都有着无懈可击的说辞。
而坐在辩护席上的女人,也只是点到即止地垂下眼帘。
一片僵滞的静默里,帕拉佐法官沉思着喝了口水,再一次目光阴沉地,朝我望来。
“起诉人的指控,你都承认吗?”
我只是不动声色地,悄然挪动视线,朝身侧的证人席上望了一眼。
她正悠悠地点着自己的手臂,对我比了个手势,一切顺利。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中指上,出现了一枚小巧的蓝色戒指,清简低调的风格,很衬她,和她的这身衣服。似乎,是我之前送她的那一个。
最初来的时候,应该还没有的……是刚刚分开的那一段时间,她自顾自地戴上的吗?
“被告人?”
我收回略微凝滞的目光,整理了一下思绪,淡淡地说道:“我从来没有承认过自己杀人。即便我认了什么,也只是妨害公务的行为,和谋杀罪无关。”
“是吗?”那位起诉人略感意外地挑了下眉,“是辩护人教你的吗?”
“我没有义务回答。”
她微笑着眯了眯眼睛,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惋惜,但更多是居高临下的从容。
“你似乎并不希望我在法庭上播放这一段录音。不过,事已至此,我们也只能听完它了。”
“请便。”
我只是屏着呼吸,看着她动作缓慢地,将播放键按到最下。嘈杂涌动的杂音如肮脏的海水般,漫进了法庭里——接下来,该难堪的,应该是她才对。
伴随着一阵卡顿刺耳的电流声,那道凉薄、疯癫,而故作无害的话音,出其不意地,在空旷的屋宇间悠悠地回荡。
夹杂其中的,是一声令人胆寒的惨叫。
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一瞬,特别是站在审判台前、阴影下的维尔德。一阵焦躁而迅速的点按声,越来越响,她眉头紧皱地按着停止键,却是无济于事——那位刽子手,还在绘声绘色、悠然自得地描述着,那个可怖的酷刑。
就连帕拉佐法官的脸上,也是红一阵、白一阵。而站在我身旁、录音里的那个人,竟是在这样紧绷的气氛里,忍俊不禁地笑了出来。
“哎呀……”
她笑得站立不稳,连带着牵系在腰带上的锁链,也发出一阵低沉的脆响。
“好久没这么尴尬过了。”她捧着脸,喘息了片刻,迎着维尔德阴沉得接近冰点的目光感叹道。
对方却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很快,也平静下来,像拎着一只失控作乱的猫一般,将那台录音机丢了出去。而她本人的发言,也随着清脆的摔门声,消失在了垃圾桶中。
一片兵荒马乱间,我似乎看见了,弗朗西斯科唇畔转瞬即逝的笑意……
再回来时,维尔德只是面不改色地,拂了一下沾在自己制服上的灰絮,仿佛刚刚发生的,只是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真是对法庭莫大的亵渎,阁下。”
她云淡风轻地,朝着坐在法官席上、神情僵滞的男人,仰起了下巴:“回去之后,我会仔细侦办的。不论是藐视法庭罪、破坏公共财物罪、毁灭证据罪、还是传播违禁物品罪。”
毫无波澜的语气下,她的嘴角却是微微地颤动着,似乎在极力地压抑着什么不可宣之于口的情绪……
是啊,这种记载有暴力内容的音频,单单是传播,都被严令禁止,可暗地里,却有人冠冕堂皇地去做。
不知怎的,让这两个道貌岸然的生物在法庭上吃瘪,好像,并没有预想中那么让人解气……
燥热的感觉逐渐地消退了下去,只剩下后知后觉的担忧、与迷茫。我皱着眉头,望向身旁的那一道身影。清晰无比的心跳声,似乎比我自己被指控杀人时更加地忐忑。
可她却只是朝我淡淡地看了一眼,显然,并没有被那琳琅满目的罪名吓到。
一阵低沉又突兀的咳嗽,仓促地,掩饰着这一场难以收场的尴尬。帕拉佐法官挑起眼皮,将所有人的视线牵引到弗朗西斯科女士的身上:“辩护人,你要发言吗?”
仿佛已等候了多时般,她面容平静地起身,来到了法庭的中央。
……
眼神相触、默然无声的交锋后,那位穿着军装、比她高出一截的起诉人,只能仰着鼻尖,走回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
她来到帕拉佐法官的面前,在一片空白幕布的映照下,从容地颔首。
“阁下,如您所见,被告人从未认罪,本案的证据不足,不能定罪。”
“反对。”
熟悉而低沉的声线,那位起诉人,即便退居席间,也还是针锋相对地开口:“就算没有认罪,倘若能排除第三人作案,也可以定罪。我所准备的勘验、尸检记录,已经达到了这种证明程度。最关键的,是凶器上只有被告人一人的指纹——难道一直拒不认罪,就能逃脱制裁了吗?”
“反对有效。”帕拉佐闷闷地说道。
而夹在她与法官之间的弗朗西斯科女士,只是见怪不怪地摇了摇头,方寸不乱地轻笑着:“尸检报告显示,死者在切割伤之外,还受到了大量的钝击伤。而头部的钝击伤口,却没有进行指纹检验。所以……”
“倘若你有认真阅读这份尸检报告——尸体已经被一定程度腐蚀损坏,难以检测尸体上的指纹;况且,切割伤发生在钝击伤之前,其所导致的出血量,已经足够杀死一位成年男性,何须继续检验?”
“成年人类,”她挑了下眉毛,不动声色地强调着,“但倘若是吞噬者呢?”
在那一瞬间,坐在我另一侧耳畔,哑然了许久的混混,倒吸了一口凉气——看来,他的确是不知道,自己的狐朋狗友是吞噬者的事实。
而那位起诉席上的人,却只是毫无波澜地冷笑了一声:“荒谬。我确实见过许多初出茅庐的律师,因为实在无话可讲,就辩称死者是吞噬者……海耶斯小姐,你也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
“我们还没有熟悉到您能直呼我名字的程度。”她神色平淡地转过身去。
对方的目光闪动了片刻,却是并不在意地站起身来,朝帕拉佐法官欠身道:“阁下,辩护人提出的主张,相当于「幽灵抗辩」,请您让她举出证据。”
而那个提线木偶般的男人,也早有预期地点了点头,将那道浑浊疲惫的目光,转向了弗朗西斯科的脸上。
幽灵抗辩——辩护人毫无根据地,辩称是幽灵杀死了死者,而非被告人作案。由于起诉方无从证明一个理应不存在的事实,所以,举证的责任便落到了辩方的头上。
“证据……”站在聚光灯下的辩护人女士,沉默了片刻,嘴边的锋芒软了下去,只剩下一抹无奈的浅笑,“没有。”
宛若虚张声势后,尴尬俏皮的一抹微笑,霎那间,焦灼的空气冷却了下去,连带着维尔德女士起伏的胸口,也逐渐归于平静。
目光里,似乎还有些许的失落。仿佛是因为这位常年的对手,意料之外地,没有给她致命的一击。这个表面上总是风平浪静的女人,似乎很享受掌控全局的稳定感,但更期待风波乍起后、依旧尘埃落定的安然。
不过,此时此刻,那位辩护人的眼中,却也没有分毫退却的意味,仿佛属于她的、不露棱角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她转了个身,不紧不慢地开口。
“就算死者是普通人类……阁下,不知您是否记得,起诉人在描述案件细节时,自己也承认了。被告人从未用所谓的凶器,对死者造成过什么致命伤——即便死者是失血而死,也需要一段时间。而在那之前,倘若致命伤是钝击所致,那么,就算被告人做了什么,充其量,也只是伤害罪而已……”
“你听得还真是细致啊。”维尔德冷不丁地说道。
“当然,对于您的话,我不得不洗耳恭听。”
“那么,我也说了,死者头部的钝击伤,也是被告人捶打所致。”
“你没有证据。相反,我有。”
她悠悠地转了个身,目光掠过了席间的对手。
在她居高临下的注视下,证人席上,那位面色发白、全然看不出当日神态的男子,迎着众人的目光,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
“姓名?”
“乔……乔安,夏本。”
“和死者的关系?”
“朋友。”
“那天晚上,你在场吗?”
“在……”
“你们在那里做什么?”
“我……”
“——反对。”
在男人出声之前,维尔德女士先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的节奏:“这是无关问题。”
“哪里无关了,”她皱着眉头,轻笑道,“难道您在掩饰什么吗?”
而在她疑惑的注视下,那位坐在法官席上、昏昏欲睡的男人,只是掀了一下眼皮,扔下了一句“反对有效”。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沉吟了片刻,很快,又回归平静。
“证人,案发之时,现场都有哪些人?”
“有……”
男人的声音颤抖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对面证人席上,格罗里欧的身影。而对方,也不知在什么时候,神色冰冷地转过头来——即便没有什么表情,她周身散发的气压,也让人不寒而栗。
话说回来……当日,去行动署报案的,就是这个男人吧?
他或许也没有想到,这位本该是任劳任怨、替他们处决塔莎·图恩的行动员,会在某一个角落,无声无息地,将枪口抵上他的后颈。
虽然,她的诉求,只是要他说实话罢了。
男人吞咽了一下口水,低声道:“有我们五个人,这个女的,还有……”
“「这个女的」指谁?”
他颤巍巍地,抬起指尖,朝我指了一下。
“还有呢?”
“还有……”
见他犹豫着,低着头,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更加令他恐惧的事情,弗朗西斯科女士眼神锋利地,朝他逼近了几步。
“还有那个被你们谋害了丈夫、强行掳到郊外、意图施暴的女人是吗?”
“反对。”
伴随着一阵座椅晃动的锐响,这一次,维尔德的咬字愈发加重了几分。
“诱导性询问。”
“反对有效。”
一片风烟初定的寂静里,男人的眼珠,低溜溜地转动着。似乎是意识到了局势对自己有利,他身上紧绷的怯懦逐渐散去,那一抹骨子里的卑劣,也终于从自保的面具下露了出来。
他勾起自己的嘴角,从头到脚地,打量着那个为他遮掩着罪行的起诉人。
仿佛她认真工作的样子,在他的眼里,变得分外地新鲜;肩头的军衔,也成了好人的勋章。
我竟是不禁失语地笑了出来。
而感受到这一抹目光的维尔德女士,在一瞬间,也嘴角抽搐了一下,露出难以掩饰的嫌恶——哪怕是刚刚、被人暗中掉包的录音,都没有让她如此地恶心过。
而站在他身前的辩护人,也只是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转过身去,并没有被这样的插曲打乱节奏。
“没关系,起诉人自己也知道,案发时,除了被告人以外,塔莎·图恩也在场,现有的证据不能排除是第三人作案的可能——在塔莎·图恩归案前,无论如何审理,都只会导致对被告人不公的结果,所以,我请求中止庭审,阁下。”
就着她波澜不惊的声音,那位起诉人,也慢慢回到了一如既往的状态。这一次,她没有再喊“反对”,低沉的话音里,多出了几分与对手相似的沉静与稳重。
“阁下,塔莎·图恩是吞噬者——就算是一流精锐的行动员,也无法保证活捉吞噬者。让她归案,根本不可能。”
“哦?”似乎对方的发言正中她的下怀,辩护人满意地垂了垂眼睛,轻声道,“既然这是一场不可能充分进行的审判,那么,事实存疑时,应当作出有利于被告的判断……起诉人,你要修改罪名吗?”
“不需要。”她淡淡地回答。
在帕拉佐法官的左、右两侧,两个人彼此不相对视、却又针锋相对的背影,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并肩之势。
“我起诉被告人谋杀罪,并无任何不当。毕竟,吞噬者不属于法律上的公民,即便有吞噬者参与到本案之中,也与真正的「第三人作案」存在本质区别——所以,本案的凶手,有且只有被告人一个。”
“是啊,正因为吞噬者并非公民,所以吞噬者作案,属于法律上的意外事件,不归刑事法庭管辖,而是由行动署处理——既然是意外事件,就更加不该以谋杀罪起诉了。”
“本案的死者并非被吞噬致死,”她语气淡漠地说道,“而是被谋杀致死。就算塔莎·图恩真的在其中发挥了作用,她之于被告人而言,也不过是一把刀、一个工具,真正杀人的,还是被告人本人。”
“好新奇的见解,”弗朗西斯科女士转过头去,兴致悠悠地,挑了下眉,“如果发表在法学期刊上,或许会让您一夜成名——请问您的这番高论,有法律支撑吗?毕竟,犯罪法第二十七条规定,吞噬者所导致的死亡,都是意外事件,没有例外。”
“不可否认,”她平心静气地说道,“制定法律的人,总会遇到意想不到的情况。”
“那么您的见解,有判例支撑吗?”
“没有。”
“那么……”
“没有先例,那就开造先例。”
不容置疑的话音,令弗朗西斯科女士,也不禁惊诧地抬起了眉毛。
多么理所应当的语气——在一直以来的认知里,整个法庭、审判者,乃至于国家,至少在明面上,都以相对于教会的「文明」与「法治」而自傲。可是如今,那个站在起诉席上的女人,正目光平静地,望着面露难色的帕拉佐法官,要求以自我的见解凌驾于法律之上——终于是卸下了冠冕堂皇的伪装,只剩下有恃无恐的坦然。
“阁下,”她依旧彬彬有礼地开口道,“我相信,不管是您,还是巡回法院、最高法院,都会支持这样的见解。要不然,所有人都可以利用吞噬者的借口行凶,那么这个本就受天灾所害的国家,又有什么安宁可言?”
掷地有声的话音下,女人肩头的银徽,和腰间的枪柄,也闪过一瞬锐利的反光。
——在西维莱,检察官必须穿着军装出庭,或许也是为了提点审判席上的傀儡,不要做悲天悯人的大人,要做将军手中除暴安良的剑。
漫长得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里,一片煞白的灯光下,那位披着法袍、居中而坐的男人,沉默地低下头去,良久,终于叹息了一声。
或许,职业生涯中,遇到这样的案件,他也是避之不及。
“驳回辩护人的主张。庭审……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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