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宜再睁眼的时候,天光大亮,自己的头正枕在外婆的大腿上。
她翻身往上看,看到外婆低头看她,一脸慈祥,“醒啦?”
苏宜眯着眼睛,从庙的顶梁柱一直转到外婆破烂的衣服上。她这才慢慢回过神,忍住想大哭一场的**,有气无力地说:“外婆,早。”
外婆颠颠大腿,让她起来,柔声细语地说:“宝贝,起了,我们今天还要赶路。我估计着啊,今天肯定能碰到人家,咱们早点走,就能早点碰到人家了。”
苏宜慢慢坐起来,又慢慢收起腿盘着,感觉骨头缝都透着疼。
苏宜大二过生日时,奢侈一把,给自己买了一套很精致的银镜银梳,出门总带着。外婆从双肩包内侧的小袋子里取出小银梳,细致地梳着外孙女儿染成黄色的长发。
昨天在林子里穿了一天,晚上又胡乱睡了一觉,苏宜这一头黄发早乱成了鸡窝。
外婆温柔又耐心,慢慢梳通打结的地方,最后用皮筋将长发在脑后简单束好。
她齐肩的短发早已梳好。她年纪大了,头发雪白,过年前刚烫过。如果还在现代,会是个时髦的老太太。
外婆又把最后二个小面包掏出来,祖孙二人慢慢嚼着,心里有点希望又有些绝望,毕竟这是她们最后的食物。
苏宜又打开洛书河没拿走的那瓶可乐,递给外婆。外婆喝了二口给她,她也只喝了二口便盖上盖子。
可乐糖分高,能很好补充精力,可以留在后面救命用。
苏宜跟在外婆后面,人生头一次没洗脸、没擦面霜便出了门。
门外日光正好,头顶是瓦蓝的天,悠悠的白云,还有连绵不绝的绿色。
祖孙二人沿着庙前庙后走了一圈,发现庙的北边是悬崖,悬崖底部,能看到波涛翻滚的黄褐色大河。
庙的东西向,竟然有一条明显的人走出来的小路,因为只有路中间长了低矮的青草,路两边都是黄土,还有车辙的印迹。
有路不代表能碰见人,以前的茶马古道就是在渺无人烟的大山里,走几天都未必碰到人。
祖孙俩有些惊喜,但吃了昨天乐极生悲的亏,不敢惊喜。因此只是简单商量两句,估摸着方向,迎着阳光,踏上东边的小路。
走了几分钟,出现二条叉路口,一条小路向前,一条小路向下。
婆孙俩研究片刻,决定走下山路。
幸好这条路果真是下山路。
可惜昨夜大雨,黄土潮湿黏厚,祖孙俩的白球鞋上,都糊了厚厚一层泥,重得难以抬脚,而且容易打滑。
外婆路边撅了一根树枝,把自己和孙女鞋底的泥扣掉。
扣肯定扣不干净,但好歹没那么寸步难行。
慢慢走了小半个小时,两人终于从山里走到平原。
平原一望无际,长满荒草,远处是数棵大树,没有一丝人间迹象。
虽然外婆七十了,但是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原始的地貌。她出生在建国后,虽然农村还很贫穷,没有象样的房子,但至少到处都是开垦过的田地,让人感觉不慌,知道这附近肯定有人烟。
不过相对来讲,祖孙俩心里还是有点痛快。
终于不再看见满山满谷可怕的、仿佛噩梦一般永远走不出的树打墙。也让苏宜第一次体会到,原来绿色竟也是一种恐怖色。
苏宜宁可死在这片平原也不想再回山里。
又走了快一个小时,那几棵大树后面,竟神奇地冒出一间方正大砖房,砖房外围有一圈泥巴矮墙,矮墙里划出了几块整齐的菜地,里面架了秧,种了长长的豇豆,还有碧绿的青菜。
祖孙俩心跳立即加快,两人对视一眼,互相扶着,小步踉跄着奔了过去。
走近一看,院内拉着绳子,晒着衣服——古代的衣裙式样,地上还有几个旧簸箕,晒着豇豆和几样辨不出模样的菜,也可能是草药。
篱笆门就到大腿,外婆先拉开篱笆门进去,只见堂屋房门大开,能看见里面陈设朴素,屋中央摆着八仙桌,桌四周摆放着长凳,墙上挂着弓箭和一些农具,没有人。
外婆准备开口喊,忽听身旁传来一道娇柔的女音:“什么人?”
苏宜和外婆同时转身。
原来房屋西边转出一个年轻女子,才十七八岁的模样,眉目清秀,穿着简朴的蓝布衣裙。头发用块蓝布包着,发边插着一朵黄色的野花。她身材窈窕却健硕,能单手抱着一个胖娃娃。
怀里的孩子差不多一岁,养得很好,白白胖胖,是个结实的小肉球。
他穿着红肚兜,肚兜上绣着鲜亮的鸳鸯戏水,脚上套着红色的老虎头小布鞋,。
年轻女子和小娃娃都好奇地打量着这二个怪模怪样的的女人。
二人看着都是乱七八糟遭了罪的模样,衣着更是古怪,特别是袖子只到肩膀下面一点,不知害臊地露着精赤的胳膊。
这个老的,头发不知怎么长得,斜过来又扭回来,又斜过来又扭回去,而且长短居然才到肩膀。
这个小的头发倒长,竟是黄色,好似戏里成精的妖怪——莫非是妖怪幻作女人模样,下山吃人?
年轻女子不由侧身搂紧孩子,大眼睛中带了警惕。
外婆年轻时常看些古装剧,略记得些古代的礼数。
她上前一步,双手交叠搁在腹前,微微曲膝,行了礼,再客气地招呼:“大姐,我……从海外来,想来投奔儿子。不想半路遇到强盗,一家人都失散了,只剩下我老太婆和孙女,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已经二天没有吃饭了,求大姐好心赏口饭吃。”
以前的人,可不会像现代社会的人喜欢把人喊小,四岁小朋友都知道要对一脸褶子的人喊姐姐。
外婆八岁时,读小学一年纪,有一次上学路上碰到一对老爷爷老奶奶找厕所。老奶奶梳着耙耙头,裹着小脚,穿一身整洁的斜襟蓝布褂,张口就喊外婆“这位大姐”,把外婆惊得回家大讲特讲,天真地以为老奶奶眼睛有大病,把小朋友看成了老奶奶,把她爸爸笑得要死。
经过外婆爸爸解释,童年外婆这才知道,这是旧年间的礼数,也是尊称的意思。
若求人帮忙,却把人喊小了,对方很可能会翻脸呢。
至于苏宜,她想哭。
看一把年纪的外婆拉下脸面开口跟别人讨饭,她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
不过她很快调整心情,都这样了,能咋办?
人来到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是生存。先解决生存,再考虑其它。至于脸皮、自尊什么的,都不重要。
这年轻女子朴实得很,外婆一说便信。
她心想怪不得二人看起来细皮嫩肉,却又衣裳惨淡,好不可怜见的样儿,原来是被强盗所害。
至于头发,曾听得娘家亲戚赵敬桥说,海外有人黑皮,有人红皮,还有人一身老母猪一般白惨惨的白皮,头发亦是红黄蓝紫,五彩斑斓。她百般想象不出这是个什么怪样儿,再想不到今日得偿所愿。
怪是怪了些,模样却是不丑。
而且怪不得两人都有一双大脚。
原来此处属于一个古王朝,唤作凤朝。依凤朝风俗,脚是女人第二张脸,脚缠得越小,越反人类,越说明这女人贤良淑德。若是女儿或者媳妇有这般小脚,仿佛陪钱自带一套房,很值得娘家、婆家拿出来向人夸耀。
那女子再貌如天仙、再能诗能画、再能纺绩,若自小没有缠足,长成一双三十四五码的大脚,街坊邻居谈论起来,无不耻笑。父兄出门,也是颜面无光。
年轻女子忍不住盯着祖孙二人的大脚看,心想天下竟有女人长出野人般的大脚,果然是外国蛮子,不知礼数,不知缠足,这老的还罢了,小的若有婆家,怕是迟早要被休出家门。
她六岁缠足,将脚骨折断,如今一双小脚比五岁女孩的脚还小,撑不起18岁的体重,不能久站,何况还抱着孩子。因此她热情招呼外婆和苏宜进家,让她们在堂屋的八仙桌边坐下。
苏宜四处打量这间屋子。
用现代人的眼光,这样的屋子自然简陋无比,但对古代村民而言,若能有间砖房遮身,已算是中等条件的家庭了。
堂屋不大,不到十平,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屋。堂屋后还有一间光线不足的小黑屋,隐约能看见锅碗橱柜,想必是厨房。
本就临近中午,年轻女子已经在厨房熬好粥,正煨着。既然有客,年轻女子便加了一瓢水,将粥熬得稀些。
眨眼间,她便往外端出三碗稀粥,一盆馒头,三碗菜搁到桌上。
她的宝宝是一个小跟屁虫,虽然年纪小,勉强会走路,小手指含在嘴里,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妈妈的裙边,跟着她不停穿进穿出。
苏宜坐在桌边,强忍着饥饿,眼睛紧盯着食物。
盛粥的碗是大粗碗,只比碟子小点,米也不像是平常吃惯的白色精米。馒头更不是白面馒头,不知道是什么杂粮面,看着灰不溜秋,但是很实在,一个馒头比成年男人的拳头还大一圈。
三样菜分别是一碟酱香扑鼻的酱黄瓜,一盆新鲜水灵洒了盐的生菜,还有一碟吃剩的红烧兔肉。
苏宜对肉并无研究,她是看到盘里有一只兔子脑袋。
年轻姑娘笑嘻嘻地坐下,请客人慢用。祖孙俩都咽着口水向她道了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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