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再来客店是刘管事往来常住的,掌柜是个四十多的中年瘦男人,老早就缩肩塌腰地站在门口迎候,见到刘管事喜悦得和见到亲爹一般:“你老人家身上安呀?赶了一天的路,想来困乏得很,身子也饿着了,小的老早就预备下了酒饭,专等你老人家到。”
刘管事在蒲州城里顾二爷跟前时,一向胁肩谄笑,极是恭敬。如今在客店门口,只见他下车后,看也不看掌柜,先用手背弹了弹身上的绸衣裳,然后昂着鼻孔,从鼻孔中喷出一声“嗯”,然后昂首直入,派头十足。
掌柜的一点脾气不敢有,跟在刘管事旁边殷勤地引路。
当晚客店人声鼎沸,热气腾腾,一帮男人大肆吃酒赌钱,大声叫喊,乱哄哄一片。
大环境如此,洛书河不能不合群,他输了二百多文,记了账,便借口掀帘出去。
外头黑魆魆的,骡马的动物气味呛鼻得很,但是比里头男人酒臭、屁臭、脚丫子臭、各有千秋的臭,要臭得纯粹许多。
时间不到八点,各屋的灯都亮着,对面茅草屋顶上,一轮如钩的明月,清清冷冷地在天上照着。
洛书河不抽烟,此刻莫名有点想吸烟,也有点想苏宜。这时间想必她吃完晚饭,在陪顾奶奶说闲话儿,顺便拿个小木捶在给顾奶奶不轻不重地敲腿。想了会儿,对着月亮他自己又笑了一会儿,想起一首词:离情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此刻他的心底,也长了又密又乱的一大蓬春草。
身后门帘突然一掀,出来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他摇摇晃晃地走了二步,走到台阶跟前,撩起袍子,掏出家伙,一泡骚臭的热尿全浇在人来人往的地面上。
原来是武大华。
路上饭菜酒水的费用均由东家负责,武大华好贪小便宜,别人一碗酒还剩下一半,他已经倒上第三碗。一坛酒七个人喝,他独占四分之一,还深恨自己喝少了,吃亏了。他又好赌,若不是尿急,还舍不得从那间臭气熏天的屋子里出来呢。
他一边撒尿一边醉眼乱晃,瞅见一边站着的洛书河,他将手里攥着的家伙抖了二抖,收起后对洛书河眯眼笑道:“白日不得空,晚上才有闲工夫和大郎说话。兄弟,你能得这个巧宗,是我在顾奶奶跟前替你说成的,你怎么谢我?”
他不说,洛书河装不知。他一说,洛书河便感谢。
洛书河立即作揖:“怪不得奶奶叫我跟了来,原来是武大哥美言,小弟实在不知道。”
武大华得意地昂着头,举着巴掌想拍洛书河的肩膀,因洛书河个高,只拍到他的上臂,“你安心跟着我,日后自有你的好处。你还不知我的手段,我在二爷面前只需一句话儿,你就有使不完的银子!”
洛书河看他那手刚捏过自己尿尿的家伙,心中一阵恶心。心想怪不得苏宜讨厌他,果然是个腌脏货。他忍下呕吐客气地回复:“小弟多谢武大哥指点。”
武大华认知水平极低,他见洛书河毕恭毕敬,不说人家礼貌,内心膨胀得很,不大看得起洛书河。他用鼻孔冲着洛书河道:“你不知道,顾二爷离了我,是饭也吃不下哩!我每到二爷府上,二爷必留住我,一边几日不放出来,不是做衣裳就是给钱物。这次去雁州,二爷本不肯放我出来,还是我同二爷说,刘管事央我陪他去雁州哩,叫了好几遍,因二爷不肯放,不曾去得。所以刘管事见了我便狠骂,说我如何势利,如何上高枝。不是我跟二爷再三央求,不然还不得脱身哩。”
洛书河听他大话说得可笑,只好笑一笑:“武大哥果然好本领,小弟景仰得很。”
武大华打肿脸充胖子,其实一向不大被下人们看得起。听了洛书河文绉绉的二句夸赞,顿时陶醉不已,若不是惦记里面的赌局,他还能吹一宿。“今日不得闲,改日再与大郎细说。”
等晚上睡觉时,本来管家有单独的上房,刘管事要把钱省进自己口袋,只开了二个四人间的大通铺。武大华和刘管事交换眼神,于是武大华硬和刘管事一屋,又死活拉着洛书河一起,洛书河推辞不掉,又不放心拴住,便把他捎带上。
武大华酒喝得太多,沾床就睡着,鼾声大作,吵得大家都睡不好。他又不爱卫生,洛书河不愿与他相处,谁知武大华把洛书河当亲兄弟一般,对他极亲热,嗦自己的筷子往盆里挑拣大块的肥肉给他,又藏了酒,晚上分给他和刘管事喝。伸手不打笑脸人,洛书河只能捏着鼻子应付他。
就可怜了拴住。
从前拴住在娘掌心里长大,每日说打,不过做做样子。头一次单独出远门,他一路小狗似地摇尾巴,看什么都新鲜。等骡车停下,他的苦楚就来了。那几个男人有事没事使唤他,端茶倒水点烟不必说,连早上穿鞋晚上脱鞋也要叫他侍候,不把他当人。
武大华因为跨下有一寸长的玩意儿,向来傲视群雌。不料童嫂平日遇见他总是淡淡的,不像别的女仆上赶着巴结,武大华记仇,故意编造她的谣言四处散播,还嫌不过瘾,又把账算她儿子头上。他晚上起夜嫌冷,就把拴住叫醒,去屋子一角给他拿夜壶,他在被窝里尿完再让拴住去屋外头倒。白日更是呼来喝去,完事还要踹两脚。他故意踹得很重,拴住的小腿被踢青了好大一块,有二天只能瘸着走。
只有洛书河不欺负他,惦记着喊他一处吃饭,一处睡觉,帮他拦着众人的作践,所以拴住格外粘洛书河。
路上走了三天,无事发生,第四天晚上投宿在秀山镇,出事了。
刘管事人老心不老。他兴趣广泛,不分男女,可能也不分物种,有洞就行。晚上他孤枕难熬,便让拴住睡在身边,伸手在他衣服里,将他光溜溜的小身体又摸又掐。
拴住不懂,但是他知道不妥当,又害怕,便哼哼唧唧地不干。
刘管事凶神恶煞地臭骂:“贼囚入的臭肉!老爷我这是抬举你,只管动怎的!”
拴住被他吓住,真不敢动,任其所为。
刘管事把他推到墙壁贴着,在手指上吐了唾沫,掰开他的屁股蛋往里捅。
拴住痛得哭叫。
武大华睡在刘管事旁边,听到动静,咕咕咭咭地乐,预备刘管事完事了他也分一杯羹。
洛书河躺在铺的另一边,闭着眼睛,满脑子在想苏宜现在在干什么,虽然听到旁边动静但没往心里去,也没想到是那事,直到拴住哭叫才明白过来。
拴住才多大一点崽子,搁现代不过六七年级的孩子。他一个接受过新社会教育的男人,怎能允许这种事在他眼皮底下发生?
他大喝一声:“拴住!你不好好侍候刘爷哭什么?既然不会侍候,滚来我这里睡!”
刘管事被喝得全身一抖,停下动作。
拴住年纪小,不知道也不敢反抗,好在脑袋机灵,见有人给他撑腰,他立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趁刘管事分神之际,赶紧爬起来提裤子,跳过刘管事和武大华,往洛书河被窝里钻。
到嘴的肉飞了,刘管事发燥道:“倒路死的贼王八!又不干你鸟事!要你多嘴!拴住你还不过来!看我打你!”
拴住不敢说话,贴着洛书河全身发抖。
洛书河便坐起来,陪着笑:“拴住才十二岁,晓得什么叫侍候?刘管事不如明日找个本事好的。”
刘管事讥讽道:“你慌怎的?莫不是干了你的相好?若不是,你与我一边睡着去!不关你事,你休要出声!”
洛书河忍着气,陪着小心:“刘管事不知道,拴住娘把这孩子托付了我,这孩子才几岁,少不得该我照管。再说,人家清白孩子,不是送与刘爷干这事的。”
二人一言一语,武大华一声没吭,实际在被窝里差点乐死,知道洛书河已经把刘管事得罪死死的,他巴不得两人闹得越大越好,他在一边看热闹戏。
谁知等洛书河说完,刘管家没有再说话。
刘管事原来只知道洛书河的老婆是顾奶奶府里最宠爱的女仆。女仆算什么东西?侍候人的玩意儿!况且两人不同府,顾奶奶府上的仆人也敢在顾二爷的心腹跟前指手划脚?这人也太不识像!
他待要暴怒,想到洛书河人高马大,他在洛书河跟前,仿佛一匹骏马蹄子边的小京巴犬,不够他一脚踩的。他怕惹出洛书河的凶性被打,只好忍气,心想:顾二爷要谋你老婆,叫我丢与你几两银子。你若知道好歹,乖乖拿了银子离了这地儿也罢了。若不知好歹,从雁州回来的路上有座野猪林,里头常年守着几个强盗,见有单身客人路过,就打死占了财物。顾二爷叫我带人到那里把你乱棍打死,假托野猪林强盗的名头。我先前还不忍心,如今看来,我要放过你性命,我刘字倒着写!
当然,其实所谓的“不忍心”也不过是他自己的美化。
洛书河知道得罪了顶头上司,但叫他不管拴住,他也做不到。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后面他只能夹着尾巴做人,谁叫他现在人低言轻。
谁知到第五日没等离开秀山,洛书河又得罪了刘管事,不过这次得罪他不知道。
第五天一大早,天还黑着,洛书河把拴住弄醒,带着去了客店前面,要了大馒头和稀饭一起吃早饭,突然从后院出来一个壮实的男人对小二说道:“小二哥,昨晚赌输了六十多两银子,房钱都输净了,如今一钱银子也拿不出。不如你借与我一两银子,我算还了房钱,等我蒲州回来再给你二两银。”
小二哪里肯:“哟!我认得你是谁,我借给你!还一两银二两银!我自家正少银子使,没处借哩!这房钱一文也少不得!”
男人道:“有银子肯不给你么?实是昨晚都输了。”
小二道:“你身上这不是褡裢,便拿这褡裢抵了。你有银子,便来赎了去,若没有银子赎,我拿着这布做鞋底子,每日踹踏,有处出气,也值得这些数了。”
男人不肯:“抵不得,这里面是要紧物件。”
“那你就给房钱!”
“我这会子没钱。”
“那你就拿褡裢抵!”
“实是抵不得,等我蒲州回来再给你房钱罢。”
小二见男人死活不给钱,便指着他大骂道:“不是好死的强盗!欠砍头的贼人!你夹着狗屁股一百年不回来,我就一百年等你不成?你再说不给你试试!你要不给我房钱,我往县里禀县太爷去!你左右脱不了是死!”
男人焦躁道:“我不是不给,实是身上没有分文银钱,怎么给你!
小二叉着腰,昂头瞪眼喊:“作死的强盗!你拿不出房钱,就叫你娘穿寺院日和尚,替你换些钱来!”
男人这一气非同小可,他怒目圆睁,转眼见周围有二个人跟着竖直腰板,知道他们是小二的同伴,他一人打斗不过,只能又忍下气道:“我只是没有给你房钱,又不曾杀人,这话你怎好说得出口?”
洛书河旁观半天,见这人虽然身着青色布袄,又长着络腮胡,说话却透着斯文气,而且凤目垂鼻,相貌不俗,不像是蹭住的的无赖。
他就上前给二人作揖,道声“叨扰”,又问:“敢问小二哥,这位大哥房钱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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