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蒲州的知府孔大人升了堂,下属呈上强盗案情:“上月廿日三更时分,有一伙强盗在张家湾闯入一户李姓人家,杀死夫妻二人,丫头一人,小孩一人。其家人开了失单:白银三百两,银酒壶一把,银鼎杯二只,金耳环一对,金手镯一副,纱衫一件,松绫裙子一件,白绸褂子一件,白布裙二件,青布夹袄二件。盗犯尚未获住。昨日接到张家湾李三报信,在顾大府上的仆人洛大郎房中,搜出一个包袱,里面银酒壶一把,银鼎杯二只,纱衫一件,松绫裙子一件,白布裙二件,与失单查对了,就是被杀那一家子的。”
孔大人先传了证人李三。
李三在堂下磕头。
孔大人问道:“你便是李三?”
李三答道:“是。”
孔大人又问:“犯人是顾大府上的仆人,你与他素不相识,如何知道他屋里有脏?”
李三道:“小的贩布为生,上月去雁州买布,二十三日晚上投宿在秀山镇上一家客店内。第二日大清早,小的出门遇见洛大郎,本不认识,因他相貌堂堂,小的留心看了几眼。见他与一个留胡的壮汉说话,壮汉递了一个包袱与他。包袱上有个缝,小的看见里面露出一把银酒壶和绸子衣裳。小的原不曾理会,后来听说张家湾强盗杀人,抢去的财物中有银酒壶,小的这才生起疑心,打听出来他是蒲州城里顾大老爷府上的仆人,小的就忙报了官。”
孔大人道:“虽是疑心,又无确证,你冒冒失失地报了官,若是冤枉,岂不从此与人结仇?”
李三道:“人命重大,小的有儿有女,若不报官,恐怕天不容我。”
“知道了,下去。”孔大人笑道,随即变了脸色,喝道:“带犯人!”
二个差役就揪着洛书河来到厅上,又踢他跪下。
孔大人冷着脸道:“你这厮是哪里人氏?为何与强盗勾连?”
洛书河在牢里坐了一夜,已经在脑海里理清前因后果,他知道顾二爷必定与这堂上的官有勾连,即使他努力自辩,未定能获清白。但若不自辩,更不甘心。他冷静地说道:“小的琼州府人氏,与妻子在顾奶奶府上做事。因顾奶奶的侄子顾二爷见我妻子貌美,欲奸占为妻,我妻子是个正气的女子,不曾理会他。顾二爷怀恨,因此做了圈套,将脏物悄悄藏在我屋中。指望害死了我,好霸占我的妻子。望大人还我清白!”
孔大人将惊堂木一拍:“住口!你这强盗上来就咬人!不打不成!拿下去打二十板!”
面对这等没有天理的公堂,这不**制的狗官,洛书河无可奈何,心灰意冷。谁知天无绝人之路,堂后转出一人,是个穿绿袍的留须中年男子:“大人,我看此人青春年少,不是做强盗的。这事大人不可听一面之词,也要察访个真实。”
此人必定身份不一般,他一开口,孔大人便应允了:“也罢,既然温通判如此说,且收下监去,明日再说。”
这时旁边站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衣人出来反对:“大人,如今脏证、人证明白,我看也不必明日再问。眼见得这人与强盗勾结,与妻子假做奴仆投靠顾大府上,好日后里应外合,抢劫钱物。至于此人说顾二欲占其妻,恐怕是妇人家水性,见顾二富贵,与他有奸。做丈夫的不愤自己做了乌龟,故此咬人。”
孔大人没理他,只道:“无妨,我自有主意。”
因强盗是重犯,洛书河被关进一处不见天日的牢洞内。
为防止犯人出逃,牢洞挖得极矮,极小,千曲百回,洞中有洞,非熟知地形者,兼有内应,否则绝难出洞。洞内黑暗,因此间隔数米,壁上挂一油灯照明。那油不是好油,烟味甚重,加上常年空气流通不畅,人肉腐烂的味道,便溺人粪的臭味,年深日久,气味成分极为复杂,堪称人间地狱。
洛书河脚踝绑着几十公斤的粗铁链,被管犯人的禁子领着,弯腰进入洞里。幸亏他病了二场,瘦了许多,腰弯得比平常人低些,也能顺利进去。
一路曲折到了关押他的牢房,原来是土壁内凿出一个洞,面积不过方桌大小,直不起腰,也伸不直腿,只能容成人蜷膝坐卧。
洞的三面是黄土,剩下一面安了坚固的铁栏杆。洛书河弯着腰被推进去,然后“咣当”一声,栏杆上的铁门也上了重锁。
洛书河慢慢靠墙坐下,因为是地洞,墙潮,地潮,冷,也饿,阿鼻地狱不过如此,只能侥幸没有挨打,没有受伤。古代人受刑,很多没有得到有效医治,后面疮口感染得越来越深,夏天还会生蛆,活活疼死了。
倘若没有苏宜,他可以直面死亡,只是对不起父母家人。可是现在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苏宜,一个娇艳的女孩子,被顾二爷垂涎地盯上,以苏宜刚硬的性格,必然不会答应。但是她如何斗得过?她若有事,外婆和宝儿以后又该怎么办?
他放不下苏宜,苏宜何尝又能放下他。
洛书河是在顾奶奶府里被捉走,据说官府的人在他们屋里搜出脏物。起初苏宜以为是桃红和大郎的命案事发,被温将军栽赃。转念一眼,若是这个案子,也该将她一起抓走。要么就是因为武大华之死,做局的人被反杀,顾二爷咽不下这口气,栽赃陷害。
顾奶奶不信洛书河是强盗,派人四处打听。那人上午出去,下午一二点才回来,说知府老爷审问明白,原来洛书河与张家湾盗案的那起强盗勾结,已被秘密关押,怕是早晚逃不了被剐。
顾二爷下午也特地登门拜访,摆出一幅斯文人的模样,对苏宜道:“大郎是个肝胆男子,必是被恶人做成的圈套。我已使人去衙门打点,宜娘尽可宽心,不可着恼,小心伤了身子。”
顾奶奶被顾二爷哄住了,以为顾二爷虽然好色,但是底线还在,此案与他无关,恐怕洛大郎是别处得罪了人,因此叮嘱他千万上心,帮忙向知府求情。
苏宜哪里肯信他的鬼话。但是她在这里两眼一摸黑,顾奶奶虽然富贵,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虽有诰命在身,但女人极少能和官府打交道,也说不上话。只有顾二爷满世界交际,有门路有钱,只能仰仗他出面,因此她只好捏着鼻子给他磕头感谢。
大华媳妇已经飞速地从丧夫之痛中恢复过来,目送顾二爷出门,她知道他是为苏宜而来,心里那个醋海又泛起酸波。她觉得顾二爷要娶小老婆也应该娶她,她的脚可比苏宜小得多哩!又见苏宜悲痛难耐地回自己小屋歇息,她就兴头冲冲地扭到顾奶奶跟前嚼舌头:“好个能文能武的汉子!好个斯文的小姐!原来是一对儿强盗哩!倒是我家那死鬼认不得字的好,为人甚是正气!我家老大人虽是个穷种田的,恩养得我们姊妹尊尊贵贵!就似读书人说的:非礼不看!非礼不听!再干不来这种千刀万剐绝户的事情!亏得奶奶你是西天活佛一般的人物,若是别人家,老爷奶奶见使的媳妇干这事,立即剪了头发,剥了衣裳,打得臭死,再赏与叫花子去了!”
顾奶奶开始不理她,后来听她越说越不象样,勃然大怒:“呸!趁了你这□□的心了!打量我不知道你在背后捣鬼!一个年少的媳妇,又勤力,又不搬挑舌头,你这□□见我待她好,你气不过!每每在背后调唆!那官府就从不冤屈好人么?大郎若被剐了,我也剐了你这奴才!还不离了我的屋子!”
顾奶奶很少动怒,这一生气,大华媳妇吓得见猫的耗子一般,一声不敢言语,悄悄退出房去,又增添一重对苏宜的仇恨。
原来人在悲痛至极时,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苏宜原来还自豪自己是理智姐,遇上啥事都不慌,现在发现纯粹是没经历过大事。如今大祸临头,她倒在床上,脑袋发晕,没法思考,呼吸困难,手脚也冰冷,大腿以下都是软的。
她先孤立无援地哭了几分钟,后来想这样不行,能有钱有权到和官府联动的,只能是顾二爷。他想害死洛书河还赚她的感激,她绝不能坐以待毙!她要救出洛书河!不行她就进京告御状!
也就是想想,具体怎么操作她一无所知。原来看电影电视里刻画的兄弟丈夫受了冤屈坐牢,那些村都没出过的农妇往县里、往市里、往首都一层层地上访,她看完也觉得不容易,但也仅仅是觉得而已。现在才认知到,这真的需要巨大的勇气。光踏出家门,需要面对全新的陌生世界,和无数陌生人打交道,这一步,就太难了。
对了!古代的犯人都是要家属送饭的,她不送饭,洛书河岂不是饿了二顿?
她怎么这么糊涂!这种事都能忘!太不应该了!苏宜身上立即来了许多力气,她赶紧从床上坐起,坐在镜前,迅速地包好头巾。又去厨房,和童嫂要了一个食盒。
童嫂含着泪,给她装了一碗肉一碗白菜,一大碗米饭,又添上二个白馒头。不敢和以前那样弄得太好,怕那些没天理、死要钱的禁子们挑眼,也怕根本到不了洛书河手上。
苏宜提着食盒从后门出去,一路打听到知府衙门前,见衙门的大黑门关着,旁边黑色的长条木板凳上坐着二个衙役。
有个衙役看她走近,就上下打量她,大模大样地问道:“你是哪里来的?要做什么?”
苏宜想起刘姥姥进贾府大门前的那个艰难,一把年纪跪着年轻的门卫叫太爷,结果人家还是耍她。但是有求于人,只得这样低三下四。
她心一横,把食盒放在一边,往硬地上扑通一跪,磕了个响头:“太爷,我是犯人洛大郎的妻子,来与他送饭,不知道他现在关在哪里,烦太爷指点。”
衙役一听她是洛大郎的妻子,眼神闪过恍然,同那没说话的一齐站起来,二个人走到苏宜面前,眼睛睁大了上下端详她,都点了下头,另一个道:“怪不得,果然好个模样儿。你也不消送饭,你这饭是送不到的。”
苏宜怎肯回去,长跪着求人家指条明路,衙役只是摇头不理。
一个年少美丽的娘子长久地跪在衙门跟前,周围许多人都停了脚步,围着看热闹。
苏宜想起从前女人遇到不公平的事,会在地上打滚撒泼,现在才知道,这是何等绝望才做得出来。体面不是给孤独无依的女人准备的。
她现在也不知道什么叫羞耻,跪在地上,死皮赖脸地抱着衙役的靴子,那二人只是不睬,抖着脚把她的手抖开。苏宜又再三地磕头,头上都磕出血丝来,衙役干脆拿起升堂时打犯人的板子,赶鸡鸭似地赶她离开。
苏宜那点力气,男人一只手她都打不过,何况两人,被他们推推搡搡地反跌了一脚。
这时一个帮人写状子的收摊路过,看了不忍心,道:“娘子,天十分晚了,不如你先回家,明早升堂时你再来求知府大人,也是一样。”
苏宜无法,只能含泪站起来,拎了食盒先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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