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驶向凤都

斗转星移,又是一年。进入农历十月,天气一日冷似一日。到十一那天,朔风呼号了一天,吹落一地半黄半绿的树叶,当晚落了一场大雪。

大雪搓棉扯絮般下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天蒙蒙亮,雪势才略略小了些。天地俱白,原本露着枯萎稻茬的田地,屋顶盖着稻草的村庄都被皑皑白雪覆盖住。

有几家院子,屋角种了高高的柿子树,树顶枝梢上还挂着十几个火红柿子,麻雀们找不到草下的吃食,都呼啦啦地扑过来啄柿子吃。

那几家的汉子或者媳妇被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吵醒,见窗户纸发白,误已经天已大亮,自责地赶紧起床,等开了家门,被扑面的寒气打到身上,他们裹紧衣服定晴一看,才发现是大雪映的天地明亮。

农家人勤快,起床没有再回被窝的道理,他们戴上斗笠,穿上木屐,或提或挑了水桶去江边挑水。

有个挑水的汉子挑了一担江水刚要回家,见邻居家新娶的十五岁小媳妇,拖着一个旧木桶,挪着三寸小脚往江边走,十分艰辛。

他没好意思多看,好心地把自己桶里的水拎起倒进她的水桶:“好大的雪,娘子待雪小些再来不迟。”

新媳妇满肚委屈不敢说,只能转移话题:“阿哥说得是。咦,这般大雪,江上如何还有船?”

汉子掉转头望江面望去,果然见宽阔的江面上有只小船急急前行。

汉子道:“娘子不知,顺着江一直走,便是凤都府,反贼安宁王的所在。我们这边的货物,运到那边便价高十倍,那边的货到我们这里,也是如此。这大概是有那要钱不要命的主,为了利钱不要性命了。”

他说着,已经重新打上一桶水,用扁担两头悬着的铁钩钩起满满两桶水,一边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一边说:“娘子外头冷,早些家去吧。”

新媳妇忙低头行礼:“多谢阿哥。”

她身后南苍江雄浑湍急,无声地接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江上的小船已经看不清船影。

那下了大雪仍急急赶路的,自然是苏宜与洛书河。

洛书河被温通判救出后,调养了一段时间,在人家白住又白吃,自然得帮着做事。背靠大山好乘凉,洛书河发了一笔不大不小的财。以后若去凤都,即便人生地不熟,至少不用担心二年内的衣食。

外婆已老,宝儿又小,他与苏宜日夜挂心,不愿再拖下去,不顾温氏夫妻挽留,执意要去凤都。

温通判再三留人不住,只得备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与他饯行,席上又送上百两银子。

洛书河推辞不掉,只好收下。

温通判笑道:“这银子并非白与你的,我也要托你一件事儿。”

洛书河道:“大哥请说。”

温通判道:“我的二弟温宗学在凤都多年,我恐怕贤弟知道后越发要走,故此不曾说得。既然贤弟去意已决,我修得家书一封,托贤弟捎与他。舍弟地面上人情俱熟,贤弟若有难事,尽可托他设法。”

有熟人帮忙可比自己无头苍蝇般乱找强太多了,洛书河大喜,双手抱拳:“多谢大哥。”

温通判道:“我已寻下一艘大船在城南渡口,船主是我家太爷手下的旧人,为人至朴,贤弟尽可放心。你此番前去凤都,即便有舍弟相助,恐怕一时难以寻到祖母爱子,贤弟今后如何生活?”

洛书河心里自有打算,因没有十成把握不肯实说,只道:“小弟委实不知,只能到那边再看罢。”

温通判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他捻着胡须笑道:“我知道你要这般说。你听我主张:那船上我装了四十匹棠锦,二十匹各色罗缎,十匹云绒,十匹白绢,并锦帕、汗巾、纱袜等零碎货物。棠锦乃蒲州独有,运往凤都,其利倍增。贤弟再将凤都的凤锦运至蒲州,放在我铺中代为售卖,也大有利息。这些买卖贤弟是做熟的,可凭此在凤都安身立命。这个也罢了,第一要紧寻个绸缎铺子,务必是正经大路,满路的来往客人,打听消息也便利。比自己钻头觅缝打听强。贤弟听我说得是也不是?”

即使同胞兄弟也未必这样周全,并且数十万元的货物说送就送。

洛书洛满怀感激,站起往旁边让了一步,单膝下跪,双手抱拳:“大哥如此破费,小弟委实难报!”

温通判忙双手将他搀起:“区区千两银子,不足挂齿,贤弟勿要太谦,实是我沾了贤弟的福荫。若非贤弟出手相帮,我大弟死了,我母亲岂活得成?我母亲若有事,我父亲也是活不成的。贤弟这是救了我一大家子,莫说三千两,便是送贤弟一万两、十万两也抵得过。”

两人重新落坐,又吃了二杯酒。

温通判又说:“也是我与贤弟有缘,我一见贤弟,便心生欢喜。你嫂子也甚是敬爱弟妹。这大半年朝夕相处,足见我不曾看错人。你们前去凤都,弟妹无人服侍,贤弟有事,也缺个使唤的人手。也是天缘凑巧,你嫂子要找个会做针线的婆娘,昨天媒婆带了个娘母子过来,大的不到三十,针黹女工、粗细活都做得,小的十三了,凡事也省得。你嫂子的念头嫌那孩子多余,又没有单买母亲、拆散人母子的道理。这是天假其便,正正好服侍你们。”

温通判说完对着窗户叫一声:“人来。”

小厮在屋外答应着,不一会儿丫头掀帘子,小厮领了一高一矮母子二人跪着磕头。

二人身着青色棉袄,外面罩的棉布浆洗了太多次,纤维都泛出白色,不过母子俩全身上下倒还整洁,尽管寒素,依旧透着体面。

温通判说:“抬起头来。”

母亲慢慢抬头,容貌端正温婉,眉间愁云笼罩,眼睛不看和贵人对视,向下瞅着地面。

小的更不敢看人,小鸡仔似的紧紧贴着母亲,浑身发抖。

洛书河定晴一看,竟然认识。

“唉?怎么是你们?”

洛书河太意外了:这不是当初去蒲州路上遇到的珠娘母子吗?他还帮忙修了屋顶。母子俩有房有地的,怎么沦落至卖身为仆的境地?

一年多不见,珠娘没有变化。玉书略高了些,但也高得有限,还是瘦瘦小小,黑不溜秋的模样。

珠娘听了洛书河的话,这才敢抬起眼皮与他对视。

帅气如洛书河的男人在她的生活圈里绝无仅有,自然很难忘记。她认出后也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心中的愁云稍稍散去些许:洛书河是好人,她们母子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像她村上地主家的仆妇那样,三天两头挨打。

她连忙重新给洛书河磕头:“不意在此与大爷相逢。小的母子能早晚侍候大爷,实为三生有幸。”

温通判也很意外:“贤弟与这女子相识?”

洛书河介绍道:“我与拙荆来蒲州前,一日因暴雨迷路,幸而遇到这位娘子,蒙她收留。”

珠娘分明记得当时洛书河与苏宜自称兄妹,怎么现在改称夫妻?不过她很聪明,沉默不语。

洛书河扭头又问珠娘:“你们有房有地,怎么会被卖呢?”

珠娘眼中立即蓄了泪:“去年年根底下,小的小叔子急待娶亲,因小的公婆房屋窄小,公婆便要赶走小的母子二人,占小的家房子。这房子是小的汉子生前所盖,不曾用公婆一米一钱,小的不肯与他们,被他们领了亲戚将小的母子赶出去。多亏小的身上藏着大爷与奶奶赏的银子,小的母子二人不致于饿死,这才回到娘家。不想数月前,小的母亲病亡,上个月,老父也无了。兄嫂凶狠,容不下小的母子,将小的母子付与媒婆发卖。”

听完珠娘的哭诉,温通判和洛书河都深深叹气。

洛书河道:“这是否极泰来。我与奶奶明白要去凤都,你母子二人孤身无靠,正好跟了我们同去,你照顾妥当奶奶,奶奶路上又有说话的人,解了闷气。奶奶此时在后院,陪着温奶奶说话。你去拜见奶奶,她看到你,必然也欢喜得很。”

珠娘母子又给洛书河磕头,再给温通判磕头,由小厮领着去后院见苏宜。

温通判和洛书河又闲话半天,不去赘述。

第二天一早,二家人依依惜别。

洛书河和苏宜乘坐大船,由小河转大河,大河入江,走了一个多月。转眼到十月中旬,船主说明天下午便可至凤都府,而凤都城就在江边,交通极便。

午饭后,炭火烧得旺盛,舱内温暖,苏宜打发珠娘和玉书自便,自己坐在桌边,拿着花绷子苦练刺绣技艺,一针一线,专注细致地抽来抽去。

洛书河无事可做感到无聊,苏宜就让他睡觉,他听话地歪在床上,穿着棉鞋的脚伸在床外,和苏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苏宜绣得入神,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突然意识到一直没听到洛书河的声音。她扭头一看,洛书河躺在床上闭着双眼,已经睡沉了。

她起身走到床边,轻轻将他的鞋褪去,小腿挪到床里,又将床内内里的绣被揭起,轻手轻脚地展开盖在他身上。

回到桌边,苏宜刚要坐下继续绣花,忽然又停下脚步。

虽然已经做好长期寻找外婆和宝儿,甚至也许二人不在人世的思想准备,但是只要想到距离他们如此之近,思念的热血便在苏宜的血管中激荡,让她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做任何事都没有心情。

她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江水辽阔,沿岸凋敝,土坡荒草,偶尔能眺望到几棵大树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树冠上架着一二个大黑的鸟窝。

天地悠悠,大地苍茫,人与船此时在江中仿佛一粒芥子,渺小得可怜,从前所有华丽的梦想与远大的抱负如泡沫如残影,毫无意义。苏宜满怀沉甸甸的思念,恨不得下一秒就瞬移到凤都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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