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过往

留音珠那边混杂着一些杂音,可一个女子的声音仍然清晰:“能听得见吗?”

她似乎换了个位置,周围的杂音小声了些,女子的声音含了一点笑意:“裴寥,我是临秋。”

林祈安亲眼看见裴寥的身形猛地僵住,随之而来的,是那双所谓寒潭般的眸子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又通红成一片。

他看起来都快哭了,留音珠也的人也不过是叫了声他的名字。

霍临秋,霍家最后一位小姐,她留下来的话,竟然隔了十年才阴差阳错地送到该送的人手里。

众人屏息凝神,担惊受怕地跟着一起听。

“裴寥,我大抵不能活着回来了,所以给你留些话,嗯……算做遗言?”她话语中透着几分随意。

“说起来,我以前还不大瞧得上文死谏、武死战的文人武将做派,总觉得太过激进,何至于此,”说着,她轻轻笑了起来,“可现在还真得这样,军饷早已耗尽,而援军也不知音信,城中百姓还没撤离,除了死战到底,确实没有他法了。”

霍临秋自嘲笑了一会儿,又忽然沉默下来。

裴寥手心轻握着留音珠,低垂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他像是完全忘记了身在何处一般,心神全在留音珠那边。

良久,留音珠那边再次开口,语气里全是心如死灰的淡然,她说:“你知道吗?前几日爹彻查了虎口关城门险些失手之事,开城门的是一个叫刘渠的督军,不过这不重要,可是你知道派他行事的人是谁吗?”

众人心里皆是一咯噔,眼角的余光飞往高台佝偻着的人,就目前来看,只有傻子才看不出来现在的形势。

君王多忌惮猜忌实在寻常,可不顾国家安慰,干些资敌助寇的荒唐事的,便不多见了。

”哈哈,可笑至极!”留音珠的声音还在继续,她似乎觉得荒谬又不可思议,“是我们的一国之主,万民之君啊!我们竭心尽力报效的君王竟想对我们赶尽杀绝!可还这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他为了一些虚名,就拿整座城池的百姓做赌,视人命如草芥,就只是为了给我们扣上一顶莫须有的帽子。”

“何其荒谬!何其荒谬!——他德不配位,他枉为人君。”

说至情愤之处,霍临秋忍不住笑出声,笑着笑着就又咳嗽起来。

这如何不令人愤怒绝望呢?君君臣臣,尊卑有分,无力回天。

林祈安她们被她这笑笑得头皮发麻,脊背生凉,一种荒诞感开始在滚烫的某处升腾翻滚。

咳嗽的声音渐渐停息,她那边混杂着的细碎的人语声和风声明明还在,可仍无法抵挡住某种让人心里发慌的寂静蔓延。

等了好一会儿,她复又开口,声音变得空缓,霍临秋像是在回忆什么,显出几分怪异的平和,“裴寥,不知道你还有没有印象——承乾十三年,我第一次喝醉了酒,发了一晚上疯。”

裴寥低垂着头:“……记得。”

他就这么和那颗留音珠对起话来,似乎面前真就站着那么个人。

“那天是四月初六,玉兰花开了满树。虞家小姐出嫁,虞小姐蕙质兰心,大家风范,京城多有男子倾慕——我小叔也是。”她的语调和缓,像是柔软的毛刷子,一点一点轻扫往事上的灰尘。

“我小叔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他们郎才女貌,很登对。两家换了庚贴,定了婚期。上天大抵见不得圆满……婚期前一个月,小叔战死沙场,真的、真的就差那么一点点、差一点点我小叔就能娶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他好窝囊——虞小姐为他守了许多年,最后是被推进花轿的——你看,他连喜欢的人的保护不了。”

几人心照不宣地偷偷瞥向姜持珏,姜持珏面色也有些复杂。这些过往事他是有所耳闻的,心眼却也没这么小,去怪到虞惜芷身上,可不自在也是真的。

“我本来是想去送送她的,可到底是不敢。人们都说虞小姐的夫婿是位雅正之人,我偷偷去看过,勉强还算配得上虞小姐,自然,比起我小叔还是差得远,”霍临秋轻笑起来,似乎有些得意,可旋即她又倏然平和下来,“他能好好待虞姐姐,我便能放心些,小叔……大抵也能安心了,他生前备了许多首饰,说是预留给未来夫人的。”

“我悄悄找人添进了虞小姐的嫁妆里,这很多事我知道,可……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小叔知道了,大概会骂死我吧,不过算了,骂就骂吧。”她有些破坛子破摔。

霍临秋深吸了一口气:“裴寥,我死之后这些事大概就没人知道了,所以你帮我记得,还有我娘,她……”

“她当年被敌军俘虏了去,本来意欲威胁我爹,但到底是没如意的——我娘撞了剑。他们剖开了我娘的肚子,据说,她那时肚子里怀的是个弟弟。”

霍临秋猛地停住,干咳了几声,再开口声音里都是疲惫。

“我祖父也是,年纪轻轻就死在了沙场上,那时候小叔刚出生不就,他们父子连面都没见过。我祖母呢,终日为一大家子操劳,落下了许多病痛。我父亲呢,丧父丧妻丧弟丧子,却没说一句怨言——我那时候不懂事,就觉得他冷心冷情的,却也没注意到他的白发是一夜长出来的。”

“还有我……”她从鼻子里笑了声,很轻。

“我瞒得很好,所以连你也不知道,霍家枪法我是练得最好的,就连那样天才的小叔也比不过我。我们也知功高盖主,便想着将军府的几代殊荣自我而终便好,我听了父亲的话,也就再没在人面练过枪了。”

“可这次边关告急,我就再忍不住了。我走的时候,你还拿我以前说的那句话堵我,这是真的,生死面前,他事都小。我当时走得匆忙,就没来得急告诉你,‘家国面前,生死都小’,这是后半句。我并不后悔,就像爹说的,我们只是效忠错了君王,又不是效忠错了国家,国家里有我们的亲人朋友、同袍同族,这没什么好说的。”

“君王无道,民之不幸,国之不幸。你自幼比我聪慧,可我还是要叮嘱你一句,万事莫要莽撞,比起你们安然无恙,其他事就没那般重要了。只是人君不仁,不仁者得不配位。”

“你须将此事告知给御史和太傅,此二人公正无私,心怀黎民,他们自有定夺。这之后……你就不要再多管了。我们……后,日子大抵并不好过,君王善妒却也不蠢,他不会赶尽杀绝,他得留下自己贤德美名,树一个千夫所指的靶子,这才是利益最大化,他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裴寥,以后霍家还得多多照顾些,你身体不好,但我确实也没有其他可以信任的人了。往后、往后你们好好活,我们先行一步……”

裴寥握着珠子的手发着颤,才不要。

……

“你说……死之后那边是什么呢?”她的思绪渐渐飘远,感觉有些好奇,“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我娘,我最近几天总是会想起一些我们小时候的事。”

“我爬树的时候,蔡嬷嬷总是喜欢唠唠叨叨,我现在竟然还有点怀恋,想她给我做的桃花酥了。还想起你才来我们家的时候,那时我以为你是我爹带回去的私生子,就想着要不要偷偷打你一顿,后来知道了,就逼着你叫我姐姐……”

她跟唠家常一般的絮叨说了好一些,最后才又笑道:“裴寥,我们的话,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换我当你的跟屁虫。”

“……好。”裴寥如此应到。

此事了却,他们很快就能见面了。

留音珠微闪了一下,像是对面已经停下说话了。

兀地,它猛然亮起来,留下了主人最后一句话。

“裴寥,我们霍家能站着死,绝不跪着活!我们霍家满门忠烈,没有一个孬种!!”她这话像是从肺腑里吼出来的,铿锵有力而孤注一掷。

至此,留音珠彻底熄灭,再无光亮。

此语一落,整个宴会之处也满是寂静。

他们其实也疑惑为何忠心为国的霍家会忽然勾结敌军?又为何勾结敌军后却仍死于宣称背叛之地?更何况这等谋逆之罪陛下居然真的就大发慈悲饶了霍家奴仆?

明明疑点重重,他们也只能压下这些疑惑,毕竟,主位上的那位说什么那便是什么,也只能是什么。

说你反叛那你就是反叛,至于为什么最后却死于同盟之手,那是因为你愚不可及,竟敢听信敌人的一面之词!天子愿意放过你这罪大恶极之人,那是因为天子贤德仁爱,视民为子,不忍累渎无辜生命。

你们这些承蒙圣恩的有罪之人,还不快跪下千恩万谢?!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啊!怨谁?怨自己!半分不知体恤皇恩,竟妄想越俎代庖,你不该死?谁该死?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认命吧。

可被这本该摁死在尘埃的蚂蚁却忽然崛起,咬了一口,就又要另说了。

众人望向主位那位怒不可遏的国之神器,一时心思各异,有人低眉顺眼,不以为然,也有人悲痛欲绝,怨气横生。

那位老太傅抖着白胡子,手指颤抖着指向主位,怒斥道:“你糊涂啊!糊涂啊!霍将军忠心耿耿,你居然忍心坑害他,你这样是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啊!纵是功高盖主,你有所忌惮,好!你将他逐出京城便罢,再不济,你丧尽天良除了霍家也未尝不可!可你偏偏为了虚名,弃一城百姓于不顾,十几万人的命你竟说丢就丢。你!你!你还配当皇帝吗?!”

缰胡人生性残暴,杀人如毛,那些百姓落到他们手里,又岂能安然渡日?

这话指着皇帝说极其大逆不道,但在场的人却暗暗深以为然,幽幽盯着皇帝,一时,人心的天平开始一边倒。

众人的视线让人如芒刺背,皇帝挥着广袖,那层鲜亮的面具终于轰塌而下,露出真面,他怒道:“朕是皇帝,朕要谁死,谁就得死!那些蝼蚁命,又能比得过朕吗?朕是天子,朕之言便是天命!”

太傅被气的说不出话来,浑身颤抖,但最后又像是心死一般,不停地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林祈安整颗心被高高提起,她鼻子发堵,却没看向混乱的那边,只是紧锁着眉头地凝向裴寥。

心死莫过于如此,单是旁人看着都觉得揪心,更遑论是当事人呢?

那边人群吵闹哗然,而这边却又是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久,林祈安才看见裴寥的手动了动,他终于抬起头,从留音珠那边回归这嘈杂的人间。

他的脸色白得不像话,可眼睛又是猩红一片,裴寥的呼吸变得急促,咳嗽起来,很快就吐了口血出来。

好像一股死气不知何时开始已经紧密地将他缠绕,他眼神空动,已有死意。

林祈安失神地注视着他,觉得眼睛发酸,有些想哭。

为什么偏偏是这样呢?

裴寥指尖微动,擦掉留音珠上溅到的血点,随后拿过其中黑袍人手执的一把刀。

所有人忽然安静才来,惊恐地看向他。

裴寥提着刀,就这么朝着皇帝的方向一步步踏过来,眼中全是让人心碎的狠绝。

皇帝面上的表情瞬间颓败下来,慌乱之中,他胡乱扯了一个护卫挡到身前,破口大喊:“快挡到他,给朕杀了他!杀了他!”

一些臣子立马上前,苦口婆心地道:“季,不,裴寥,我知你心中悲愤,可他到底是一国之君,不该如此,你放下,本官定替你主持公道。”

君王一死,不知道又要生出多少祸患来。

裴寥步子微顿,看着他:“血债血偿?”

臣子立马哑了口,怎么能血债血偿,他是皇帝啊,和别人终归是不一样的。

裴寥收回视线,道:“滚。”

臣子犹豫着还要说什么,一刀子已经捅入腹部,他震惊地瞪大眼,很快栽倒在地,不知生死。

举众哗然,尖叫声迭起。

此刻,那点同情怜惜化为灰烬,眼前这个人哪像是什么受害者,明明是地狱罗刹。

这下没人敢再阻止他了,皇帝没了还有皇子,自己没了,那是真没了。

临近皇帝的身影忽然扑上前,又被裴寥躲过,跪倒到地上。

众人定睛一看,才看清那人竟是那位嚣张拨扈的公主殿下。

她神色惶惶又畏惧,一路跪过来,意欲抱他的腿。

裴寥手中的刀往上抬了抬,公主浑身一哆嗦,不敢再上前。

她早已没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了,央求道:“季临,你放下吧,斯人已逝,你还得活下去啊,本官……不,我、我会让父皇为霍家证名,他会认错的,也不会让他伤害你,你不愿当驸马也可以的……”

即便强弱完全颠倒,可皇家那与生俱来的傲慢还是没有改变,还觉得高人一等。

为什么别人鲜活的生命没有了,被逼到绝路之后的补救措施竟然是认错证名,她以为这是什么很大不了的退让吗?

可现在生死权在他手里才对,他们为什么还是这副施恩的模样?

裴寥没忍住笑了,可笑意全是讥嘲与厌恶。

而这笑却深深刺痛了公主的心,她表情恍惚,下意识问他:“你对我,可有一刻有那么一丝的动容或感动吗?”

裴寥那笑笑完之后,又变得平静,他没有回答她,只是道:“滚开。”

这是要求,却也是回答,公主当场愣在原地。

在皇帝撕心裂肺的吼叫声中,他的头终归是落了地。

血溅到裴寥那张如玉般的脸上,他面无表情。

大仇得报其实不会让人感到开心的。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天空不知何处开始飘飞柳叶,那柳叶很不一般,发着盈盈的光亮,像水晶,也像琉璃。

清润如流水的声音响起,那人笑道:“恭喜,怨仇得报。”

林祈安几人瞬间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这些柳叶告诉了来人的身份。

风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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