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缂丝绒毡铺至四角,中央设有一张小巧的紫檀嵌竹案几,古铜暖炉散着热气,滚着阳羡茶香扑进口鼻,顿时驱散了外面天寒地冻的冷气。
车厢极为宽敞,温影杳随意挑了个靠槅窗的位置坐下,温喜盈便立刻挪过来挨着她。
乌虔则坐在对面,长指把盏,慢悠悠斟茶。
因前车之鉴,温影杳留意着他的动作,直到两杯煮好的新茶被轻搁在案沿上,面前之人淡然一笑,道了声“请”后,她才将目光移开,看向窗外。
温喜盈恰好口渴,又被满厢的清新茶香搅得口舌生津,见他刚放下自己那杯,便俯身伸手去端。
谁知对面之人并未撤手,反而将茶杯死死按住,接着,一道颇为不悦的幽冷目光落在发顶之上。
少女大惊,抬眼一看,却见风清霁月的林公子依旧从容,神色温雅,颔首示意她品尝。
难不成刚刚出现幻觉啦?温喜盈困惑不已,但仅仅端起茶杯的功夫,方才的恐慌便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位林五郎如此克己守礼,怎么会按着茶杯不让喝还冷眼相向?一定是错觉无疑啊……想来是自己眼花!
“有劳林公子。”温喜盈伶俐道谢,随后悠哉悠哉地喝起茶来。
车厢内恢复了宁静,只听得见车轮碾过地面的轱辘声。
温喜盈一向话密,在长久的鸦寂中愈发坐立难安,她不欲与林邀鹤闲谈,于是偏头去看温影杳。
一旁的阿姐自始至终沉浸在窗外夜色里,既不说话,也不喝茶,想让她与自己畅聊一二,怕是难上加难!温喜盈只好作罢,小口喝着茶,去想今夜的喻元白。
偌大的马车里,三人皆有所思,各怀心事。
车厢外逐渐热闹起来,过了一会,外头的车夫高呼了声“吁——”,樃字湖到了。
一下马车,温影杳便感受到一股清凉的潮气,抬眼望去,修缮过的湖景确实与往年大不相同。
樃字湖浩荡广阔,其间浮亭错落,廊桥纵横,更有无数彩舫穿梭缓行,灯火葳蕤,映得湖面如一袭泛金的暗缎。
欢声笑语,轻歌曼唱,当真热闹至极。
登上一只乌蓬画船,温影杳还未站稳,便被温喜盈拉着去船头赏景。
“阿姐,”温喜盈压下声音,“等船行至湖东小码头,我就找个理由下去,你须得帮我拖住林公子!”
少女一番煞有介事的模样,郑重得像在交递情报,温影杳不自觉有些想笑,嘴唇勾了勾,随后恢复平静,回头去看乌虔的动静。
那人在不远处静静站着,盯着水面波光,也不知在想什么。
“哇,阿姐你看,”温喜盈遥遥指去,“现如今岸边的铺子竟比主城道的还要多呢!”
温影杳收回目光,看向湖边。
各色店肆鳞次栉比,张灯结彩预示着年节将至,本是如此欢腾的烟火气象,温影杳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喏,琼豆斋还在那儿!”温喜盈眼睛亮起来,指着一处巷口小店,乐道,“澄沙团子数这家做的最好吃,小时候我最爱了!阿爹下朝后,总赶来买最热乎的,带回家给我吃。”
“后来阿娘嫌他回府晚,便也学着做,你还别说,味道真有七八分像呢!”少女眉眼悠然,偏头对她笑,“阿姐,改天我也让阿娘做来给你尝尝!”
“不过,太妃宫里的吃食想来更精致,听说千层糕和松子酥是吃都吃不完的!”她面露艳羡,杏眸亮堂起来。
温影杳垂眸哑然,只是笑了笑。
此后温喜盈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呱啦堪比鸠雀。
从学堂夫子到煎饼果子,从阿爹阿娘到喻家二郎,说到烦心事时皱起一张脸蛋,说到趣事时又立即捧腹大笑。
温影杳难得没有打断她。
面前谈天说地的少女是自己的亲妹,而她口中那些喜怒哀乐、琐事家常,温影杳一概不知,甚至连旁观者都称不上。
当然也有记忆重叠的相处时刻,却也寥寥可数,不值一提。
在温喜盈十六年的无忧岁月里,温钟玄是难得严厉的慈父,会在下朝后快马赶去北郊为她带爱吃的点心,会亲自教她作画题字赋诗,会用一方稀有好墨换太府卿的一把梨花小扇送她把玩,甚至每每当她撒泼赌气时,都会满眼宠溺地予以安慰。
而乔氏则是尤爱唠叨却无微不至的母亲,牙牙学语时便伴其左右,小厨房的每道菜式选的都是父女俩所钟爱,衣衫料子总得亲自目色过才吩咐下人剪裁,会嗔斥着哄她喝下风寒药汤,整宿不离屋地探看体温。
而这些离温影杳太远,远到不足以掀起任何波澜。
到底从何时起,自己连想象它们的**都丧失掉了?她不知道。
山光黛浮,帘波月流,温影杳的思绪坠入冰凉的湖底,辗转沉浮,不知踪迹。
“阿姐阿姐,我得下船了!”温喜盈扯了扯她的衣袖,语气兴奋又紧张。
温影杳刚回过神,便见温喜盈朝她使了个眼色,随后提着嗓子“哎呀”一声,皱起眉头作不适状。
乌虔走了过来,淡声问了句何事。
“实在抱歉啊林公子,我似乎有些晕船……”温喜盈声音虚弱,“要不你前方码头靠个岸,我下去歇歇吧?”
下一秒竟还“啪”地靠上温影杳的肩头, 摇头晃脑了好一会儿。
“……”温影杳顿觉失语,如此浮夸的矫饰,看不出来就怪了,自己竟还真信了她。
乌虔果真没再答言。
他视线死死盯住靠在自己肩上磨蹭的温喜盈,不经意露出瞳中一丝深邃的暗色。
温影杳顿生警惕,刚要将温喜盈挡在身后,却见乌虔方才还阴沉的脸庞霎时染上担忧,将关怀语气拿捏得分毫不差:
“是我失策,在下陪你去休息吧。”
船夫立刻靠了岸。
“无、无需陪同!”温喜盈面色紧绷,立起脑袋僵笑道,“怎好扰了公子雅兴!你和阿姐继续玩,我就在上头那座亭子里等你们好了!”
乌虔未置可否,嘴角却淡然一扬,隐入夜色中看不分明。
温喜盈匆匆道了声回见,转身跨上码头,依旧不忘保持拙劣的演技,扶着额头晃着脑袋,东倒西歪地钻入熙攘人群里。
……温影杳艰难地收回目光,无颜再看。
不过,横竖温喜盈已经离开,就算乌虔看出端倪也不能奈何。
她心事已了,并不打算与乌虔继续装下去,冷声道了句告辞,抬脚也要下船。
就在这时,船身一阵剧烈颠簸,温影杳霎时重心不稳,本能收回脚尖,却骤不及防往后方倒去。
刹那间,右手腕被人稳稳握住,轻微一使劲便让她稳正了身体。
站稳后,温影杳立即甩开那只手,这才发觉船身如弩箭离弦般游得飞快,眨眼功夫便已距岸数十丈远了。
“你故意的?”温影杳瞥了一眼船尾摇桨的斗笠梢翁,惊觉不妙。
“是啊。”乌虔毫不避讳,颓懒地低笑了声,随后直直盯着她。
“要做什么。”温影杳恢复平静,暗自将袖中的短刃别在腕间。
“只是聊聊而已,”乌虔移开目光,眺望远处湖景,“温姑娘非要动刀子么。”
温影杳顿了一下,暂将袖中短刃收回几寸,声音依旧冷淡,“话不投机半句多。”
乌虔却就此沉默了,良久都未再答言。
温影杳看不透他。
岸边人声逐渐缥缈,耳边徒留清脆的拨水声,画舫无目的地自由漫行着,并未朝有漩涡的北面驶去。
她只好按兵不动。
直到穿过一片葱蔚洇润的水松林,身旁之人终于开口。
“不问我为何杀赵乐山么。”
温影杳疑惑,“……你的事,与我何干?”
乌虔与赵氏的仇怨,她又何必过问,岂非无聊至极?
何况,他对自己的仇怨就够她应付的了。
温影杳皱眉抬头,想要琢磨出几分端倪,却见少年背光而立,连轮廓都是暗的。
时有斑驳月影透过稀疏叶缝,擦过俊挺的鼻梁与颊骨,然后扫过微抿的薄唇,最后隐没在潋滟波光里。
转瞬即逝,看不清任何情绪。
“与你何干……”乌虔重复着她的言辞,声音带了丝无端的哑。
他随即又轻笑了起来,语气讥诮:
“嗯。确实与你无关。”
这人怕是又要抽疯了,温影杳冷静揣测着。
这时,不远处缓缓驶过一只白舫,温影杳留意了一眼。
一锦衣少年郎立在船头,长发高束,很是恣意,他左手提着一盏明黄风灯,正给身旁俯身搅水的少女照明,二人时而拌嘴几句,一对视却又各自羞着偏过头去。
温影杳只看一眼便知是何人,心中登时不安。
绝不能让乌虔看到,否则他极有可能将喻元白也牵扯进来。
当下立断,温影杳开口叫了声乌虔。
他闻言转头,不动声色地睥睨她。
温影杳缓缓向前走了半步,意在遮挡视线。
“要说什么。”乌虔冷凝着眉头,语气倒缓和了几分。
“何时能靠岸?”温影杳随意抛了个问题。
余光里,白舫渐渐远去,只剩下模糊不清的光影,温影杳放下心,悄然退开半步。
“温影杳,”乌虔笑了一声,“比起你那位妹妹……你演得倒是自然许多。”
温影杳兀自一惊。
他果然还是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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