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入室

入夜,红霜例行送来安神汤药,嘱咐两句后便退下了。

温影杳伸指试了试碗壁的温度,正要服下,却见窗边无声无息闪进一道黑影。

“谁?”她眸色一冷,从枕下利落抽出匕首,刹那间接近黑影,往那人脖颈处刺去。

温影杳动作极快,带动的袖风晃乱了一室灯烛,在幽荡的光影里,她看清了来人。

“乌虔,又是你。”她冷下声音。

黑袍少年反应极佳,明明能全身而退,却拿捏距离只将身体偏移毫寸,仅仅让她的刀刃不伤及自身性命,而任凭锋尖擦过动脉附近的血肉,划开一道细长血线。

“既然能躲,为何不全然避开?”

侧颈处,被割破的血肉虽未伤及要害,却不断有鲜血汩汩溢出。

乌虔全然不管,好似没察觉到痛意一般,只垂眼向挟持在颈侧的匕首瞥去。

握着它的手臂看似柔弱无骨,实则稳而有力。

“动作又快又狠,直击命门,不愧是细作出身。”

语气嘲弄意味明显,领口处的布料和发丝被滴淌的血液浸濡,黏稠又狰狞。

怪异乖张,像阴司里索命的恶鬼。

只是,他故意受伤的自残行径到底意欲何为?温影杳看不透。

“林公子深夜入室,来杀我的?”声音依旧寒凉,不过带了分散漫的好奇。

“这么快杀了你,并不痛快。”乌虔扯动嘴角,人前伪饰的清隽温雅尽数散去,他毫不收敛身上原本的侵略气息。

“温影杳,我且问你,” 他滞了片刻,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艰难开口:

“对三年前杀我之事,你可曾有过哪怕……一丝悔意?”

“原来你是来叙旧的。”

这倒是令她有些意外。

“回答我。”晃动的暗红烛火映在幽冷瞳孔间,被额前细碎的墨发挡了些许,寒意依旧泠然。

“有。”

乌虔瞳孔骤缩,冰凉之色散去半分,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雀跃与期翼,心跳莫名加快起来。

“我后悔那日,没亲眼看你死透,以至留下今日祸患。”

温影杳卸下匕首,转身时却听到他进一步的逼问,似有不甘:

“那曾经两心相许之言……”

她脚步顿住。

脑海中关于北姜的残帧片影席卷而来,含沙带砾,划得她心脏处微微发堵。

这种不受自我掌控的怪异情绪,令温影杳本能地感到警惕,她压下心头微澜,眼睫垂落:

“不过是骗局。”

“我不信!”乌虔嘶吼起来,陡然扣住她的左腕,微一用力便将她扯到身前:

“当年你为救我,不惜冒经脉寸断之险,我不信那般以死相救,竟也只是诓骗!”

他再不能冷静,布满血丝的眼睛凄茫又痛苦,掌心力道重了几分:

“伤口都记得,你凭什么忘?”

“不豁出去一点,怎么能赢小殿下的心?”

话音刚落,手腕处的旧伤被狠力一压。

扯动经脉的刺痛感让温影杳不悦地抬起眼睛,却发现这人竟然……在哭?

少年恶狠狠地看着自己,眼眶赤红瘆人,掺杂着汹涌怒意,却又惶惶然透着委屈。

或许是疼痛使然,温影杳回忆起那日的场景——

误入毒瘴之地的乌虔昏迷不醒,危在旦夕,医师说唯有紫尾黑蝎毒性可抵,但需有药人试毒,可能会有性命之险。

她主动请缨,将不常握刀剑的左手伸向毒瓶之中。

温影杳不是没有私心。

身为乌虔的女奴,她的性命在众人眼里不过蝼蚁草芥,迟早会有人提出拿她来试毒,倒不如主动揽下,还能博取一份过命的恩情,何乐而不为?

何况在挫骨营中,她自幼与蛇虫鼠蚁打的交道不算少,紫尾黑蝎并不会要了她的命。

至于落下的硬伤,就当是福从险中求的代价,这笔交易并不算亏。

之后,她在乌虔面前无意袒露伤口,实则有意为之,只为博取一丝同情,谁知他竟红了眼睛,让当时的她几乎惊慌失措。

那是她第一次见一贯冷面寡言的少年落泪。

说来好笑,那倒是生平第一次有人为她哭。

湿漉漉的液体滴落在手腕疤痕处,如同小狗舔舐,滚烫,让人想迅速躲开。咸苦的眼泪明明滑落在腕心,却仿佛漫上口舌又涌去心脏,使得她口不能言,胸口闷胀。

直到熟悉的关节处再次传来剧烈的抽痛,温影杳才收回纷杂思绪。

她瑟缩着皱了一下眉头。

手腕的禁锢被放开,温影杳立刻退了一步拉开安全距离。

将面前女子疏离的动作收入眼底,乌虔彻底冷静了下来。

方才自己疯狂按耐压抑了三年的情绪如狂风骤雨般迸开,而面前之人素衣亭立如雪,不惧不避,旁观风雨欲来,衣衫不曾沾湿毫厘。

“你果真这般无情。”

“细作无情是美德,我权当你夸我了。”温影杳收拾好心绪,拿过娟帕擦拭干净匕首上的血渍,“何况斥责一个从未动情之人无情,岂非好笑?”

温影杳自认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乌虔恨自己取他性命,生死血仇她坦然接受,身为赤足悬于锋尖之上的细作,仇敌一朝找上门的事不算罕见。

可面前之人处处以情字逼问,与其说眼底有恨,不如说更多的是怨。

温影杳心中不解。若她是他,只会划清界限直取性命,断不会失态至此。

“你是说你从未动情么。”乌虔收回眼泪。

“不然呢,”温影杳顿道,“否则如何能杀你?”

景太妃说过,世间男子爱美人如爱异宝奇珍,只有他们拱手让他人的份,而绝不会容忍自己惜爱的藏品徒生出逃之心。

或许乌虔曾将自己当成所有之物,一朝脱离掌控后恼羞成怒,由生怨怼,才这般失控落泪。

说到底,还是欲将自己这个叛徒千刀万剐的恨意罢了。

而情字于女子而言不过是徒生烦忧,要来无用,昔日太妃之言如擂击耳,温影杳字字谨遵。

在北姜是如此,现在也奉为金科玉律。

乌虔神色薄凉,一言不发,嘴角却勾出戏谑,瞬间突近,大手扣住温影杳的下颌,食指轻点穴位,迫使她本能吞咽唾液。

一颗药丸就这样滑下食道,异物感让她剧烈咳嗽起来。

“你喂我吃了什么?”

温影杳冷眸一沉,旋动指尖往自己腹部按去,想要及时吐出那东西,而发力的手肘却被后方高大身影轻易扣住。

温影杳自知现下若用蛮力对抗如同螳臂当车,便悄悄转动脚尖方向,另一只手借力探去他未设防守的腰侧重重一击,动作轻盈利落。

乌虔吃痛退开半步,皱着眉头轻“啧”了一声,抬眼间兴致却浓。

温影杳想要乘机再攻一招,胃部却传来灼烧异感,想必药已化开,弥散的苦味正漫上舌根。

是钩刍草!

糟了。

“温小姐懂毒,想必自然知道,中钩刍者,不出半个时辰后就会暴毙身亡。”

“你要做什么。”话语简洁干脆,充斥警惕。

女子昏暗的闺房中,淬血带毒的寒鸦与蛰伏不动的恶狼无声对峙,肃杀之气顿时汹涌起伏。

温影杳冷静盘算着同归于尽的几率。

若他真要自己现在死,梳妆台上那把小巧短簪就会插入他后颈,她自当凭尽全力,在咽气前确保乌虔动脉的鲜血喷涌而出。

“给我包扎,就给你解药。”

“……”

温影杳怔了片晌,以为自己听错,带着几分惊诧与狐疑的眼神扫过乌虔掩在暗处看不透彻的脸庞,暗自忖度着面前阴晴不定之人的话里有几分可信。

“我不像你,我乌虔言而有信。”

温影杳从他语气里捕捉到了几分较真,虽不知这人意欲何为,但她向来是惜命之人,既然能有得到解药的机会,断不会失之东隅。

不惧死是真,珍惜羽翼进退有度,亦是她十多年来游离于权钱利色之间而始终得以脱身的准则。

新添的一碟灯油暖光摇曳,被轻搁在桌旁。

温影杳用剪刀修理好纱布边缘,备下药酒,目光撇向乌虔:

“坐好。”

好整以暇坐在椅上的乌虔,却在白细指尖伸来拨开自己衣领时,放在膝上的虚握的拳不自觉一紧。

他偏开头,声音带着别扭的恼意:

“你作甚?”

“……你穿的是贴颈衣袍,不掀怎么好处理伤口。”

“……我自己来。”他将一边的衣领拨开,示意温影杳继续。

温影杳拨开粘黏的杂乱发丝,用棉沾取药酒,清理暗红色的斑驳血痕。

她眸色认真,心无旁骛地处理伤口,力求不出差错地完成这一笔交易。

而落在乌虔眼里则不同。

火舌颠荡下,面前女子一身梨花白素锦寝衣,不同于北姜的薄纱散漫样式,珠扣一丝不苟地攀延至锁骨之上,如此端庄保守,却让他本能地垂下眼睛。

换药时指尖不可避免会有所擦碰,乌虔懊恼地发现仅仅是如此,自己的呼吸却逐渐不稳。

他内心烦乱,只好闭上眼睛摒去视觉,快速汲取空气里清冷刺鼻的药酒气息,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闺室的檀香也趁机钻入鼻腔,檀木本抑欲静心,却因其中夹杂的一缕清冷甜香而让人呼吸一滞。

他难受地滚动了一下喉咙。

“别动。”温影杳皱了一下眉,将纱布重新撕开敷好。

“……行了。”乌虔挡开她的手,清咳了一声,扔下解药,起身就要离去。

温影杳只觉他行为古怪,看不到背过身去的少年面色浮现的惊慌。

“乌虔。”

离去的脚步停下。

“真正的林邀鹤,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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