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夜宴

酉初时刻,黄昏爬上白墙,揉化了高头斑驳的新雪。

院里空气渐冷,左手腕处的旧伤被寒冽冬风浸得隐隐作痛,温影杳呼出一口雾气,将手缩进风毛披肩里,缓步朝主院走去。

暮色稀薄,人影却绰绰。仆人小厮们的脚步忙碌又欢快,谨慎端着各色茶点酒酿快活地穿行奔忙。

不过最快活的当数大娘子了。

不远处的乔氏满面红光,还梳了平日里不常见的云顶发髻。满头华翠的温家主母,此时正在严肃又细致地指点着各路下人。

而温钟玄正站在大娘子身侧,一脸宠溺地安慰挂在自己手臂上偷偷撒泼卖乖的温喜盈。

乔氏瞥见女儿一脸愁容,伸手划了一下她的鼻尖,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开口却是温柔的嗔怪:

“跟你阿爹诉苦也无用,盈儿你呀,动不动就喊委屈。”

“你娘亲此言差矣。我盈儿好着呢,女儿家谈婚事害羞嘛。”

“阿爹!”温喜盈看着哈哈大笑的父亲,拉着一张小脸宣告不满,义正言辞道,“女儿那不叫害羞!我这分明是不乐意!”

“哎呀好好好。”温钟玄宽大的手掌抚上温喜盈的脑袋,好整以暇地安慰他张牙舞爪的小女儿。

于他而言,这番抗议不过是小孩不成气候的胡闹,不过他向来是乐意去哄的。

雪地里三人成影,温影杳脚步微顿,心口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荡出涟漪,片刻便恢复安宁。

她继续向那处走去。

“诶?阿姐!”温喜盈瞧见来人,耷拉的眼睛亮堂起来。

温钟玄上下看了来人一眼,面露惊喜,“……杳儿,你也来参加你妹妹的诗宴了?”

他的欢喜实则与对温喜盈的不同,夹杂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扭捏讨好,与其说是一个父亲见到女儿的纯粹欢喜,更像是见愧对之人对自己示好而生出的宽慰。

温影杳对此了然。

“见过父亲,母亲。”神色温和,语气不惊。

温喜盈圆溜溜的杏眼直挂在温影杳身上,自小她便爱看长姐行礼的模样,亦时常讶异,为何阿姐能把这番简单的动作,做得如此娴雅端庄?明明是低头垂眸,却无半分乖顺讨好之色。

“杳儿不必多礼,来了好,一家人多热闹。”乔氏迅速收敛起眼底的警惕与不悦,换上招呼客人般的热情笑脸:

“你瞧,杳儿以前的公主伴读真没白当,行礼像宫里头那样好看!”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这句客套夸赞落到一旁温钟玄的耳里时,他微妙地躲开了温影杳投来的平淡目光。

明明现下自己这位女儿的神色并无半分刻意冷落,甚至可以说算得上温和,他却不敢看那双眼尾微勾的媚长眼睛。

眸色清透,却无半分波光流转其中,如此疏离自持的神色,倒很像她那亡故的母亲……太像了……

温钟玄莫名心慌,以致喉中苦涩,难以吞咽。

而一旁的温喜盈全然不知这里头的暗流汹涌,自顾自拉着温影杳去前庭落座饮茶。

“阿姐,你不知道你今天穿这件青莲绒披肩我有多开心,这可是我亲手做的!”温喜盈坐在她旁边,使劲抚摸披帛上的软毛,语气欣慰:

“可软!可舒服!长姐,你不觉得暖烘烘吗?”

“嗯。”

温影杳想到了昨晚。

身旁酣睡的温喜盈简直像个小火炉般拱着自己,动来动去极不安分,于是温影杳只好点了她的静穴。

客人们陆续到了,都是些书香门第、清流世家。自己这位妹妹看来平日里没少交朋友,这会儿正和一群姑娘小姐们悄声说话。

实则是在说自己未婚夫的坏话。

“我同你们讲啊,那位林家五郎呆在灵酉山十多年,说不定早就长成了一丑八怪!或者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不一定!总之,我断不会怕他!你们等着瞧吧,我迟早会逼他主动退亲的!”

她愤懑地饮罢一杯酒,目光瞥到正自顾自饮茶的温影杳,便清咳两声,换上一副得意神色: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阿姐。”

温影杳不知怎的头皮发麻。

一抬头,果真有四五个穿着红粉黄紫白的世家小姑娘齐刷刷看向自己,面露震惊与艳羡,还极为捧场地“哇”了一声。

“……”

自己应当再点一次那丫头的静穴的。

没过一会儿,远处传来温钟玄客气的攀谈和乔氏殷勤的问候声,想必来人便是那林家五郎了。

温影杳淡然抬眼,循声望去,持着白玉茶杯的指尖却陡然一紧。

竟然是他……怎么可能。

她心跳加速起来。

一个三年前的死人,怎么会还活着?

那人在十步之遥。

雪色皎皎,月白银丝长袍笼罩的身形修长,少年玉冠束发,立于庭院。

好一个温润知礼,不染尘霜。

——如果温影杳不曾认识他的话。

人群熙攘中,乌虔的目光径直落在自己身上,丝毫不避,意味深长。

白衣离尘之人却有一双寒潭浸染的漆黑眼睛,与自己四目相对时杀意肆起,再深处却是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温影杳现下可以笃定,昨日客栈内那道诡异视线,确实并非错觉,而正是此人刻意的窥探。

他向自己走来。

来者不善,恶意昭昭。

在这十步的光景里,温影杳迅速让自己冷静了下来,放轻呼吸,并不动声色地将毒针压于袖口中。

然而乌虔什么都没做。

众人眼中他是颇知礼数的清朗儿郎,正主动给未来丈人家的长姐俯身敬茶。

温影杳看他修长有力的指节扣住壶盏,稳稳向她的白瓷茶杯中倒入茶水。

那人衣袖间有木兰淡香的气息,卷着苦涩的茶香钻进鼻翼,清苦缱绻,惹得她皱了皱眉。

乌虔将茶双手奉上。

“在下林邀鹤。按理,我也当叫你一声阿姐。”

尾音带着戏谑的上扬,相比于几年前清润的少年声色,多了几分低沉与磁性。

林邀鹤。

原来鹤纹玉佩的深意在这里。

“幸会。”温影杳嘴角含上一抹若有似无的笑,缓缓起身,用只有二人能听清的声量回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乌虔。”

不就是没杀死的恶鬼来报仇雪恨了么,温影杳心里漠然,丝毫不怯。

而时隔多年,听她再度叫自己的名字却咬字冰冷,乌虔心脏处仍旧重重钝痛了一下。

他以为这三年来积蓄的恨意足已让他百毒不侵,没想到还是能被眼前凉薄之人轻易搅动情绪。

“是吗?”他自嘲地笑了笑,片刻后神色收敛,目光骤然冷了下去:

“也包括我要你家破人亡这件事吗。”

他声音极轻,戾气却不减,眼底满是病态而炽热的探究兴味,迫切想要在温影杳平静面容上看到为他所动的不同情绪,哪怕是一丝紧张或者惶恐。

可面前的女子依旧云淡风轻,葱指缓缓拿起茶杯,不紧不慢对上他晦暗的瞳孔:

“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

乌虔眼底涌现森然狠意,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眼前人一身鸦青,衬得肤色净白,几无血色,比雪还透明无尘。

却曾杀他不眨眼。

说不介意再杀他一次的温家大小姐温影杳,和说心悦他的女奴阿祈,都有一双勾人魂魄又疏离冰冷的眼睛。

“谁先输还不一定。”乌虔握住茶杯的指尖旋夹着一枚毒针,现于她眼前。

温影杳探了探空落落的袖口,心底一沉。

他什么时候得手的……如此悄无声息,自己竟分毫不知?

今时今日的乌虔果真不再是往日里好骗的少年,甚至可以说深不可测,让人难以看透。

须臾间这人又换上了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向身旁的温喜盈客气奉茶。

一开始大放厥词的少女如今正襟危坐,神色扭捏,很不好意思正眼瞧他。

而温影杳敏锐地看到,乌虔在对方接过茶杯的刹那,将那枚淬毒的针尖点过水面。

随后竟还扫了自己一眼,眼底带笑,满是挑衅。

“且慢,”温影杳立刻按住温喜盈端茶的手,“这杯凉了,换杯热的。”

温喜盈有些困惑,随即喜笑颜开接过新茶:

“谢谢阿姐!”

乌虔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再次坐下后,温影杳暂松了口气,脑中思绪不断。

方才乌虔之举,是给自己下马威无疑。

可当年亲手给他喂下的乃是剧毒,北姜境内绝无解药,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有,真正的林家五郎到底在哪里?

刚要仔细揣摩其中疏漏,思绪却被旁人打断,只见温喜盈扯了扯自己的衣袖,脸上红扑扑的,颇为羞涩地开口:

“……阿姐,你觉得,是喻家二郎好看,还是刚才那位林家五郎好看?”

喻家二郎喻元白,她倒是有点印象。喻温两家是世交,喻元白与温喜盈同岁,两人自小相识。

而每次她从宫中回来,大门口几乎都有二人斗嘴掐架的场景。

“……都还行。”温影杳轻轻晃着那杯毒茶,敷衍着应声。

“我觉得喻家二郎更好看!”温喜盈刻意提高音量,眼神却不自觉瞟向侧后方。

温影杳顺着她的目光瞥去。

平日里恣意昂扬的喻元白此刻正静坐在那,低着头一声不吭,听了温喜盈那句话后耳根霎时红了,却依旧没抬起头来。

温喜盈瞬间就泄了气,神色落寞。

“你喜欢他。”温影杳挑眉。

“阿姐,你……你胡说什么呢……”温喜盈闻言小脸蹿红,颇为不安地瞟了瞟后方,压低声音,“阿姐你小声点儿。”

“很明显。”

“哪……哪里明显了!”温喜盈支吾起来,目光躲闪。

“难道不是吗。”

“好吧……悄悄告诉你一个秘密。”温喜盈凑了上来,在她耳边羞涩地说:

“我和元白早就相互表明心意了。”

“可自从我定亲后,他就没再理我。”她叹了口气,随后信誓旦旦道,“但我一定会想办法,退掉这门亲事!否则我岂不是成了负心人了!阿姐你说对吧?”

“会的。”

“我还以为,阿姐也会像爹娘一般,怪我不懂事呢!”温喜盈颇为感动地看着她,“没想到阿姐站在我这边!”

温影杳沉默,颇为无奈地躲掉温喜盈“呜哇”着扑将上来的拥抱,眼神停在那杯毒茶上,心底不得畅快。

不管如何,她打算将这场生死仇局,尽力框在她与乌虔两人之间。

“你知道吗阿姐。”温喜盈指了指月亮,粉雕玉琢的小脸喜忧交织,布满少女明晃晃的心事:

“元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抬头看月时,温影杳有片刻恍然。

这句话那乌虔也说过。

夜半北姜宫殿楼瓦之上,向来不苟言笑的少年放下佩剑,青涩地为她编织长辫。好不容易编到发尾,夜风一吹又散乱开来,他有些难堪,道歉说自己手拙。

如今想来,十六岁的乌虔也像自己这位妹妹一般,情窦初开,为心动之人支吾羞涩。

可她不是温喜盈,没有无忧无虑的幼年,更无青梅竹马佳话。

十七岁的温影杳不在爹娘悉心操办的定亲诗宴上,而是孤身一人在千里之外的草原边境,她担心的也从来不是心仪之人能否娶她,而是如何利落地杀掉既定目标,好躲过挫骨营中煎熬的刑罚。

少年风姿天质自然,乌虔就这样立在屋瓦之上回头笑眼看她,那时的他还没现在这样高,但依旧比自己高出一个脑袋。

风霜清酒弄枪舞剑,平日里冷傲的眼睛那夜敞亮又鲜活,他告诉自己:

“阿祈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子,像月亮。”

但她是温影杳,且不屑做阿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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